到了第二日,宋琅拿着白令徽刚送来的圣旨,直接找上了刑部衙门,当众带走了钟子期,留下一帮人面面相觑,有的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也有那消息不大灵通的,在窃窃私语着。
“钟大人是犯了什么事吗?”
“能犯什么事?咱们这就是刑部衙门。”
“傻子,钟大人这是又要高升了!”
“此话怎讲?”
“哥儿几个没瞧见吗?那位可是如今炙手可热的陈王殿下,要说钟大人这靠山找得好呀,一下子就从万年县跳到了咱们刑部来。这次又是陈王殿下亲自来这他,肯定是又有好差事了。”
说话这人,一脸羡慕。
有人疑惑不已。
“陈王殿下?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这你就不懂了吧。甭管以前怎么样,上面想提拔谁,谁就行,就算一只野鸡,也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咱们那位齐......”
话说到一半,旁边一名官员再也听不下去了,将一只手握拳置于嘴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一帮人瞬间惊醒过来,不敢再说,赶紧转过身,各忙各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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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摇晃的马车上,宋琅两只手搭着大腿,笑问道:“钟兄,又是一桩得罪人的差事,怎么样,还敢吗?”
钟子期微微一笑,回答道:“打从决定跟着四爷您的那一天起,某就不再考虑这些问题了。”
宋琅闻言,哈哈一乐,随后又道:“不过呀,这次可不一样,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哟,怕吗?”
宋琅说完,就注意到了自己的语病,却也没法补救了。
钟子期却似没听出来,只是正色道:“怕。”
宋琅一挑眉。
钟子期忽然眨巴了两下眼睛,这个一向不苟言笑的中年人,今天难得开了个玩笑。
“怕殿下半途而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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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侍卫,又是车夫的沈川在承天门前停好了车,再陪着宋琅和钟子期一起走进皇城,三人径直来到了中书省衙门外。
蒙天子垂青,苏玄真领的是“起居郎”一职,也就是日常跟着皇帝,记录天子行止,虽只是个从六品的小官,却是天子身边的近臣,况且他如今才二十出头,本也不可能授予太高的官职。
在官途上未来可期,本身又是张清正的关门弟子,家世也不错,相貌人品更是俱佳,故而中书省的前辈们都对其很照顾,莫说从无呼来喝去的时候,基本上是当半个晚辈看待,有几人还打算为他筹办亲事呢。
都说伴君如伴虎,虽说当今天子性子仁厚,对待有功之臣,向来都是很优厚的,但也说不定哪天就被贬了,所以提前跟这些前途远大,而且足够念恩的晚生们打好关系,日后总会有用处,假使哪天自己退下来了,家中子女,不就得靠人家帮衬么?
所谓官官相护,本就是这么来的,为了保住自身地位,权力以及整个家族的长盛不衰,互相提拔对方后代,乃至于结为姻亲是很常见的事,只是到一个王朝的末期,这往往就会成为其病因症结所在。
要说人情世故,这帮中书省的官吏们已足够老练,而且消息也十分灵通,毕竟任何军政大事本就得从这边走一遍流程,所以在瞧见宋琅的第一时间,这些人都赶紧下拜行礼,口称“殿下”。
宋琅回礼之后,笑眯眯地道:“小王奉天子令,前来找苏玄真苏大人一起,协同办案,不知哪位大人可代为传唤呀?”
对面接待他的这人姓杜名仁礼,年岁不小了,与张清正乃是同一辈的老人,二人私交也不错,他领的是中书舍人一职,乃是这中书省中举足轻重的一位大员。
中书省的最高长官为中书令,但因当今天子曾领中书令一职,所以如今这职位是空置的,位于皇城外城的尚书省衙门也是同样的原因。
独孤无忌贵为百官之首,领的却也只是尚书右仆射,而非尚书令。
中书令往下,就是两位侍郎,先前本是由一位国公爷领的,但在其薨后,也就空置了,故而如今管事的,就是六位分管六部的中书舍人。
他们负责起草诏令,也可在军国大事上发表意见,百官奏章在最后也得从这过一遍,看起来权力很大,但实际上,三省职权重叠不明的地方太多,其实很多时候,往往看哪一部的长官更得宠,更厉害罢了,如今尚书省有独孤无忌在,这中书省的权力被压迫得很厉害,所以朝堂上也少见他们发声。
杜仁礼一见到宋琅,就已知道他是怎么个意思了,再听见这话,也证实了心中所想,虽佩服于这位陈王殿下的忠勇,竟敢接下这人人避之不及的烫手山芋,却情不自禁起了些私心。
既不愿老友的关门弟子被牵扯其中,也是想着能否借此施恩与他,再顺势与之结个亲家什么的,于是撒了个谎。
“回殿下,苏玄真昨日请了公假,得数日后才能回来。”
宋琅闻言,面不改色地道:“这样啊,那看来本王来的不是时候呀。”
话虽这么说,可他却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显然知道老人在撒谎,然而,杜仁礼也是这般,双手拢袖,也不开口,就这么干耗着。
宋琅见状,有些苦恼地揉着眉心。
“杜大人,您是我家先生的朋友,我也理解您维护晚辈的心意,可我与您说句实话吧,这案子非他不可,所以还请您行个方便,别让本王为难。”
杜仁礼纹丝不动,只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似乎是打定主意不交人了。
“殿下,苏玄真昨日请了公假,得数日后才能回来。”
宋琅脸色微沉,右手缓缓转动着左手玉戒,语气一下子变得极为严肃。
“杜大人,本王是领天子旨意来此,还请您自重!”
话音刚落,杜仁礼正要开口时,突然从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殿下不必为难杜大人,苏某在这呢。”
下一刻,就见苏玄真神色从容地从里面走了出来,纵然身穿官服,却依旧是一身儒雅出尘之气,无愧他名字里的“玄真”二字。
一旁的杜仁礼见状,脸色微变,立马开口道:“玄真,你......”
苏玄真看了眼一脸假惺惺笑容的宋琅,转过身,对杜仁礼拱手道:“天子令,不可改,您的好意,玄真心领了。”
杜仁礼幽幽一叹。
“你们这些年轻人呀,唉......”
宋琅一脸疑色。
“苏师弟,咱们这又不是上战场赴死,弄得这么悲壮做什么?”
苏玄真不去接他的话,而是拱手道:“苏某,领天子命!”
宋琅的眉头舒展开来,笑嘻嘻地道:“我就知道,苏师弟是心怀家国的真君子,这趋利避害的事,苏师弟做不来。子曰,‘当仁,不让于师’,还请苏师弟,受师兄一拜。”
说着,还真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苏玄真见状,都懒得搭理他,却也不得不感慨这位道貌岸然,心机深沉的陈王殿下,的确是有手段,而且胆子也不小,只是不知他这次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宋琅直起身后,招招手。
“苏师弟,跟上吧,抓紧时间,我们还得去金吾卫要人呢。”
一行四人离开后,中书省的官吏们也忍不住互相聊了起来,不过重点已经从这次案子本身转移到了这“师兄”和“师弟”之说上。
虽说苏玄真表现得有些冷淡,但不妨碍他们已经明里暗里地给苏玄真打上了陈王党的标签,而那些原本有说亲想法的人,也暂且按下了这个念头,转而选择继续观望。
虽说陈王殿下算是异军突起,而且接连被天子委以重任,势头正劲,但在他们这些看遍了云卷云舒的人眼中,仍然不够。
根基太浅,哪怕长势不错,但一场风雨就没了,实在没必要投入太多肥料。
这就是江轻寒说的,反正现在也没人愿意跟你,得罪就得罪呗,有什么了不起的。
所以,这次的案子,就是一个关键的节点,若成了,那么从今往后,谁也无法再忽视这位陈王殿下,可若是败了,宋琅自然会被打回原形,连带着所有与他有过接触的人,也会被其他人给排斥在外。
成虫,还是成蛟,就看这一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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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中书省衙门,二人并肩而行,钟子期和沈川都识趣地落在了后面。
苏玄真突然道:“陈王殿下,为何就不能放过苏某呢?”
宋琅道:“苏师弟,你这话说的不就生分了吗?”
苏玄真沉声道:“殿下,请自重。”
宋琅并不在意苏玄真话里话外的冷淡和排斥,依旧自顾自地道:“师弟对师兄有些误会,师兄自然得证明自己不是?上次在先生家,我的话,师弟都还记着吧,现在就是我向你证明我所言非虚的第一步。师兄啊,真不是你想的那么卑鄙龌蹉,有些事,不能只看一部分,我们得从全局出发呀!”
苏玄真嗤笑一声,没有说话。
宋琅又道:“你先前说,‘国之硕鼠,其罪当诛’,那我请问师弟一句,这帮搬空国库的,比之梁州那些鱼肉百姓的,又如何?孰轻?孰重?而我若为我嘉国追回欠款,补充国库,让冀州的灾民有粮食吃,可以过冬,边关将士有新的军备,可以守国门,敢问师弟,我的功过,又在几何?”
苏玄真无言以对,聪明如他,在面对宋琅这个内里藏着一个现代人灵魂的陈王时,依旧有些力有未逮,最起码,在这些空泛的问题上,他很难说服对方,甚至很难说服自己。
末了,他只能回了一句。
“但愿,你能做到你所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