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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更无一位是忠臣

    含元殿中,户部尚书聂世忠在念完天子手书的最后一句话后,神情各异的百官同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尴尬的沉默中,一时间,就连那些哭天喊地的人也全都停了下来。

    “朕欲遣人追查欠款以充国库,不知诸位卿家,可有人选荐之?”

    前面铺垫了这么多,好话已经说尽,只怕无人不为天子的仁厚而感动,可在他们这些身处其中的人看来,既然落到实处,还是要钱,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不多时,便有人沉不住气了,或者说早早便受人指使,故而头一个站了出来,大喊道:“我举荐,陈王殿下,才高行洁,品德俱佳,可担此重任!”

    话音刚落,谢玄便反驳道:“何武,据我所知,你与陈王殿下在私下素无来往,又何以得出如此结论?”

    这帮人心中那些弯弯道道,谢玄根本就不用去猜,仅仅只是看上一眼,就全知道了。

    站在他的立场上,他自然不愿宋琅被卷入这趟浑水,这可不比上次的梁州案,上次是过江龙压地头蛇,顶多也就是被齐王党迁怒,但仍有回旋的余地,最起码,你还可以选择得罪一方,讨好另一方,可这次不一样,这次的事,涉及朝中起码八成官员,而且动的还是他们的命根子,换谁来都是找死。

    莫看这一堂公卿满嘴仁义道德,真逼急了,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徒。

    权力,本就会助长人的阴暗面。

    刚娶了第四房小妾,所以心急难耐的何武被谢玄当面质问,还是下意识把脑袋一缩,显然,在谢玄跟前,朝中就没几个人能保持镇定。

    不过,性命攸关的事,他还是兀自争辩道:“陈王殿下已经通过梁州案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并且也得到了陛下的嘉奖,连陛下都认可陈王殿下,难道谢大人不认可吗?”

    他倒也不傻,直接就将天子搬了出来。

    谢玄闻言,却是面不改色,几十年宦海浮沉的经历,让他面对这种诘问依然可以应付得游刃有余。

    “若说陛下嘉奖,现如今,留在京城的诸皇子中,太子殿下,晋王殿下,楚王殿下,韩王殿下皆比陈王更多,若论才学,楚王殿下为崇文馆之主,千百儒生共尊之,若论德行,晋王殿下素有贤名,曾为当世鸿儒称赞之,更遑论太子殿下,德才兼备,有口皆碑,这几位,哪一个不比陈王更好?”

    何武一时语塞,不过,太子党的人也没光在一旁看好戏,下一刻,户部侍郎高文敏便站了出来。

    他一拂袖,冷冰冰地道:“谢大人!上次大家一起讨论梁州案时,你便在这含元殿上,对陈王殿下无端贬弃,今日更是变本加厉,视陈王殿下的功劳为无物,当着这满朝文武的面,恶意中伤于他。在下斗胆想问谢大人一句,你究竟与陈王殿下有何深仇大恨,缘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殿下横加羞辱?”

    他领的是父亲高俭的申国公位,而且还和名义上的百官之长独孤无忌是亲戚,虽只是个户部侍郎,但在这含元殿上,其实远比聂世忠这个尚书大人来得硬气。

    而且,他爹高俭在生前就和谢玄极不对付,当时谢玄年少,他爹年老,却常常被谢玄当众怼得哑口无言,如今他年轻,谢玄年老,找到了机会,他自然想要报仇。

    然而,谢玄根本连看都懒得看这个后生,甚至连说话的语气都不带一丝感情。

    “本官只是实话实说,若朝中诸公连一句实话也听不进,那本官也无话可说。陈王殿下年纪尚幼,经验不足,岂可轻易担此重任?若遂尔等所愿,届时出了问题,又该追究谁的责任?是故本官坚决反对由陈王殿下负责此事。”

    话音刚落,刑部侍郎何文便道:“谢大人此言,有失偏颇。试想当年,陛下领兵之时,也不过十九,陈王殿下如今都已二十,为何就不能为我嘉国尽一份力呢?”

    何武也跟着自家哥哥喊道:“谢大人,上次您就是在这,口口声声说陈王殿下毫无从政和办案的经验,不能担当重任,可结果呢?请问您事后,可有为自己的过失向陈王殿下道歉吗?既有前车之鉴,您为何不引以为戒,谨言慎行,现如今,竟又来大放厥词,您究竟是何居心?”

    何武到底还是年轻,修养不够,这越说越激动,到后面,这语气就有些不善了。

    太子党与齐王党再度联手,一时间,谢玄竟似被千夫所指,那些官位低一些的,连话都插不上,但很快,也有人站出来声援谢玄。

    可别忘了,他谢玄可是朝中清流党半个党魁,整座御史台的主人!

    “放肆!何武,在这含元殿上,诸公面前,注意你的措辞,否则某定要参你一个违礼之罪!”

    “谢大人不过是说几句公道话,就要被尔等横加指责,那试问今后,谁还敢说真话?”

    “是不是不遂你们的意,就是错的?你们口口声声质问谢大人是何居心,那某也问你们一句,尔等又是何居心?”

    “陛下贵为天子,尚且从谏如流,尔等又是什么身份,如今连一句公道话都听不进了?”

    一众御史,群情激愤,就差指着对面那帮人的鼻子开骂了。

    他们虽然官位很低,但地位很特殊,因为他们是直达天听的存在,负责的事乃是纠察百官,而且这里所说的“纠察”,涵盖到方方面面,也就是说,不光是贪腐等事他们要管,今天上朝时,哪位官员衣领没弄好,他们都可以直接告你“违礼”。

    宋承乾骂他们为“疯狗”不是没道理的,这帮人都是真正的硬骨头,跟谢玄一样,甘守清贫,疏远亲友,从不收受贿赂,所以没有任何把柄可以要挟他们,此生也只以忠言直谏为荣,乃至于为傲,这帮货平时不咬人都得说是谢玄管得好,如今有人拿他们最崇敬的谢大人开刀,他们恨不得撕碎了这帮奸臣才好。

    至于谢大人这次有无道理,那已经不重要了。

    御史们群情激愤,何武被骂得涨红了脸,可如今,太子党与齐王党的人全都站在统一战线,他腰杆子也硬了不少,望着眼前这帮拿笔杆子做刀的御史,竟直言不讳地反驳道:“什么公道?什么公道?刻意打压陈王殿下就是公道吗?你谢玄以私心论公事,我绝不认可!”

    一名御史阴阳怪气地损道:“何武,你也有脸妄言谢大人的不是?谢大人为国事操劳时,你在哪儿?怕是在你那几个小妾的肚皮上睡大觉吧!”

    高文敏猛地上前一步,指着那名御史怒斥道:“放肆!含元殿上,岂容尔等说出如此污言秽语,玷污净地,拖出去,掌嘴!”

    御史中丞孙东奇拦在高文敏跟前,他是谢玄的铁杆支持者,也是替他管着整座御史台的实权人物,这时候谢玄不好开口,他自然得站出来说话。

    “高大人,话糙理不糙,何况这含元殿是天子的含元殿,又不是你的含元殿,要不要惩戒,是天子说了算,你说了可不算。”

    高文敏脸色一僵,气得想要与之大打出手。

    “强词夺理老匹夫,尔母婢也!”

    又有一名御史反诘道:“高大人为何说此污言秽语,是否也该出去反省反省啊?”

    这帮御史是巴不得你忍不住上来揍他们一顿,哪儿知道什么叫怕。

    工部侍郎王启也忍不住呵斥道:“闭嘴!你是什么身份,也配来指摘高大人吗?”

    孙东奇冷笑道:“呵呵,王兄,我御史台,乃是领天子令,负责纠察百官过失,尔等德行有亏,我们自有资格,也有义务评说,不服?找天子说理去!”

    王启脸色一变。

    “你!”

    吵吵嚷嚷中,只有少数几个注意力就一直没放在这场莫名其妙的争吵中的人发现了,一个小太监从后面悄悄离开了含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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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书房里,宋泽雨听着白令徽的汇报,脸色愈发难看,最后竟突然一巴掌拍在了桌上。

    “满朝文武,皆藏祸心,更无一位是忠臣!”

    白朝恩吓得赶紧跪在地上,恳求道:“陛下请息怒,陛下请息怒!”

    宋泽雨脸色阴沉,猛地站起身来,快步朝门外走去,然而,他却在一只脚已经悬在空中,将将要跨出去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就这么保持着这个奇怪的,好似金鸡独立的姿势,就好像周围的时间突然停滞。

    就在刚刚那一刻,这位戎马半生的老人,竟产生了一丝犹豫,随即他便悲哀地发现,原来,自己早已不是年轻的自己,自己有了太多太多的顾虑,注定行事不能再爽利。

    这一步跨出,天子与群臣于含元殿中对峙,恐怕就要掀起惊涛骇浪,而如今,这场争执,到底还只局限在那一屋之中。

    所以他不能出去。

    半晌,宋泽雨才慢慢地收回了脚,在幽幽一叹后,转过身,低着脑袋,佝偻着腰,在白朝恩的搀扶下,慢慢往回走。

    “琅儿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