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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重情天子罪己书

    不过寅时中,天才微微亮,百官便已从各自家中出发,在抵达皇城后,一边与彼此相熟的官员们聊着闲天,一边走进那座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含元殿,站在了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不多时,后宫的内侍们也都到齐了,百官们立马停止了交谈,一个个低着脑袋,安静等待着天子的到来。

    然而,一直等到日上三竿,宋泽雨也没出现,而这,还是当今天子自登基以来的头一遭,含元殿中,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始与旁边的人窃窃私语。

    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很快,含元殿中便开始嗡嗡作响,就好似突然钻进来了一大堆苍蝇。

    沉不住气开口的,多是些不知个中缘由,同时又深怕自己消息不灵通的人,故而不得不拉下脸来,前后左右,交头接耳,活像那老师没出现时,课堂上的学生们。

    疑惑,紧张,忧虑......

    他们很不明白,若天子临时有恙,也当有内侍前来告知才对,怎么会让这么多人白白在这站了一个多时辰,难不成天子根本就是故意的?

    也有人想到了前天,天子单独留下户部尚书聂世忠的事,而且......

    有人看向了人群中的空位,今天聂世忠也没来,这顿时就让人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不过,这些问东问西的,多是靠着大门这边的人,因为他们离着外面太近,以至于担心自己随时又会被丢出这座大殿,所以不得不更上心一些,至于位于头部的独孤无忌和谢玄等人,则都是低眉垂眼,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也不动。

    正前方,离着那座龙椅最近的,自然是几位朝廷亲王,但有意思的是,今天来的,仅仅只有一位陈王而已,而就在三天前,他还没资格进来这里,没曾想,转眼间,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宋齐光和宋良已于昨日下午,启程前往冀州,主持赈灾等相关事宜,而为防宋欢说错话,坏了事,宋良也直接让他托病不出。

    至于宋承乾和宋泰,许是提前收到了什么风声,也一起称病,留在了家中,宋玄彬是本就很少来,至于宋和,则是因年纪与资历都还未到,故而不会来,这就导致,许多人甚至打算主动找宋琅攀谈询问了。

    过了好一阵,才忽然有人喊了一声。

    “聂大人来了!”

    百官转过头,循声望去,就见消失了一整天的聂世忠,正捧着一卷明黄色的卷宗,从正门处,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几乎所有人都一脸狐疑地望向他。

    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够资格上朝的,不是饱经世事打熬的老狐狸,就是真正意义上的聪明人,这时候自然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开口询问。

    再看聂世忠,他一脸苦涩,五官都好似要拧到一起,显然其内心十分纠结。

    脚下不停,他径直走到了最前方,甚至已经越过了宋琅所站的位置后,这才转过身站定,面朝各怀心思的百官,颤巍巍地展开了手中卷宗,轻轻咳嗽了两声后,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尖着嗓子,高喊道:“奉天子令,昭告含元殿中诸卿家!”

    群臣闻言,赶紧下拜。

    “下官,拜见陛下!”

    聂世忠手捧圣旨,声音有着极其明显的颤抖,不是因为能够代表天子,当众宣读圣旨而感到激动,而是源于恐惧。

    “朕自登基以来,先有北方突厥进犯,后有南方数州大旱,内忧外患,百废待兴。朕常以亡陈为戒,恐误先帝重托,祖宗基业,愧对天下百姓,满朝文武,是故二十年来,食不足斗,寝不足夜,无一日可得安宁。”

    “所幸上天垂怜,祖宗保佑,我嘉国上下,万众一心,终克艰难险阻,造就今日盛景。朕近来,常思旧人,昔征高丽,皇后独孤氏悉捐珠宝以充军资,平突厥时,卫国公缴获金银万两,然周身衣袍,八年未换。如此种种,皆乃我嘉国昌盛之因,朕亦常以此告诫自己,万不可惫懒惰政,致先人之功白白错付。”

    “然前日,朕忽闻国库空虚,差人查之,知去年户部实收税款一千七百八十万贯,可短短不过数月,国库竟已无余钱。现如今,边关将士无新甲,冀州百姓难过秋,朕惶恐之至,彻夜难眠。”

    “朕记起,去年宫中重修甘露殿,耗费土木甚巨,劳民伤财,是故招致天罚,降冀州之劫,朕当记过,斋戒七日,以敬苍天,今再捐私库以赈灾,万望诸卿家,以朕为戒。”

    百官听罢,神采各异。

    有那以袖遮面,潸然泪下的,也有那脸色讪讪,无言以对的,还有那捶胸顿足,大呼“陛下”的,也有那目不斜视,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的,更有甚者,已在用眼神交流,商量着究竟该如何处理此事。

    而宋琅听罢,却只觉自己这便宜老爹,的确是位古今难遇的圣明皇帝。

    且不说古往今来,在立国登基之后,就没几个天子不会诛绝功臣的,可在嘉国,却几乎是有功之臣皆得厚待,乃至于连子孙也受其庇荫,得享荣华富贵。

    现如今,朝廷上下,贪腐成风,甚至连国库都已经掏空了,天子却依旧不忍心当面找这帮人要钱,这若是换个心性稍微狠辣些的,只怕立马就要派人抄家了,怎么还可能在这苦苦相劝,甚至不惜拿自己和已逝的皇后与爱将来举例子,就只为感化朝臣。

    那甘露殿,可是天子的寝宫,去年也是因连日大雨,年久失修,才塌了一小半,不得不重修,否则天子连住的地方都没了,这成何体统?

    若说什么耗费土木甚巨,那是因为长安城有许多家百姓也因过盛的雨水遭了灾,天子便让工部一起帮着修了,这根本就是足以载入史册的仁政,又怎么可能会“招致天罚”?

    可以说,这二十年来,当今天子绝无任何可容后人诟病之处,如果说天子也是一种职业的话,那么古往今来,比宋泽雨更敬业的,只怕不超过一手之数。

    如此勤勤恳恳,宅心仁厚的天子,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无非就是为给百官留一份脸面罢了,然而,宋琅却明白,这人呀,天性就是“贱”,天子越是如此,他们只会越是抱有侥幸心理,这一点,从这帮人脸上的表情就看得出来。

    还钱?

    狗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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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书房里,宋泽雨一只手扶着额头,靠坐在椅背只到腰间的长椅上,满头白发竟无色泽,这对于一位可以把补品当饭吃的天子而言,无疑是不可思议的,只能说他每天的损耗太大,劳心劳力,是再多补品也补不回来的。

    在其身后,大总管白朝恩正为他缓缓地揉着肩。

    “陛下,您先休息会儿吧。”

    宋泽雨另一只手一直按在桌上,那一叠厚厚的纸上,嗓音沙哑,一听就知道,定然是没休息好。

    “先等,含元殿那边的消息再说吧。”

    那厚厚的一叠纸,就是聂世忠整理出来的,这么多年来,群臣贪墨的部分,上面的数字,简直骇人听闻,以至于宋泽雨第一时间看到这份东西的时候,险些没气得又吐血。

    这才几年?朕堂堂天子,连修个寝宫,用的都是从洛阳旧都拆下来的老木头,你们倒好,真拿国库当自己家了,想拿就拿,想走就走,现如今,连赈灾的银两,都得朕的儿子砸锅卖铁来凑,这是什么道理?

    白朝恩小声道:“大人们,一定会明白您的苦心。”

    然而,宋泽雨却是长叹一声。

    他是何等人物,十九岁就领兵,征战南北,对于手底下这帮人,其实他比谁都清楚,故而没在这个话题上耽搁,而是直接问道:“乾儿,来了吗?”

    南宫怀玉想的没错,在天子看来,能办这案子的,也只有宋承乾,虽说这得罪人的事,本不能让未来国君做,可现如今,齐王去了冀州,其他人没这个能力,他自然只能用宋承乾。

    然而,白朝恩却道:“太子殿下,楚王殿下和韩王殿下都染了疾,晋王殿下今早被德妃娘娘召入宫了,如今还未离开。”

    宋泽雨哼了一声。

    “都是聪明人。”

    白朝恩没有说话,帝王家事,哪怕是他,也不能说三道四,也就只是在背后,默默替宋泽雨继续揉着肩而已。

    宋泽雨沉思片刻后,突然抬起头。

    “琅儿?”

    白朝恩道:“陈王殿下在的。”

    宋泽雨转过头。

    “你说,朕这些年,是不是太忽略他了?”

    白朝恩弓着腰。

    “陛下有陛下的想法,老奴不知。”

    宋泽雨一把拍开白朝恩为自己揉肩的手,笑骂道:“你这老东西,跟着也学聪明了!”

    白朝恩右手抓着左手,无奈一笑。

    宋泽雨转回去,望着龙书案上的户部黄册,又重重地叹了口气,道:“满朝文武,都是懂得趋利避害的聪明人,可这聪明人一多呀,往往这世道,就不太好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