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两支军队离得越来越近，他们的行踪就越来越难瞒过对方的眼睛。
清军驻扎的虹县，北距张献忠的睢宁大营一百里，南距闯军的集结地五河县一百里。李自成和张献忠恐怕都已经意识到了这支敌人的存在，但是因为清军的阻隔，他们应该还没来得及沟通。
仔细一想，张献忠也有可能不知道，他现在正全神贯注地对付英俄尔岱和阿山的两万兵马，西侧有宿州疫区和李自成作为屏障，未必想得到清军能穿插到自己背后。至少到目前为止，清军还没有和西营的哨探遭遇过。要么是西营的探子都智勇双全，来无影去无踪，要么就是张献忠根本没派人侦察虹县放向。
但李自成不可能不知道，清军和闯军的探骑已经进行了多次交锋。李自成本来就是因为怀疑清军东进，才分兵东进的，当然会仔细搜索。
过了五河县，闯军转道向北，他们不再急行军，而是日行三十里，稳扎稳打地前进。
“将军，我们碰上一队清兵的侦骑，跑了四个，活捉一个。”统率夜不收的哨总喜滋滋地报告道。虽然这样的战绩不算很完美，但是闯军已经习惯碰上清军探骑没法全歼了，就算打不过都是很正常的。这回闯军夜不收只有一人受轻伤，还捉了一个敌人，属于打得比较好的了。
艾能奇点了点头：“带上来。”士兵将俘虏押了上来。这个俘虏并不像传说中的清军那样凶悍，而是像被穿了鼻环的老牛一样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艾能奇随口问道：“叫什么。”
俘虏说：“我，没叫。”艾能奇又好气又好笑：“我问你名字叫什么。”俘虏目瞪口呆，似乎压根没听懂。
艾能奇自言自语道：“就算满洲人汉语差，也不能这么差吧。”此时满洲贵族中仍有不少不会说汉语的，但是普通旗丁长年和汉人一起劳作，简单的汉语对话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不至于这样颠三倒四。艾能奇脑子一转，说道：“伊彻满洲？”
艾能奇说的当然还是汉语，但是“伊彻满洲”四个字都是音译，那人倒也听得明白，点了点头。
“伊彻满洲”也就是“新满洲”，是从黑龙江流域抓来的壮丁，经常和老满洲人都语言不通，更不要说汉语了。这个俘虏被抓来的时间才一年，汉语学得很少，也就是嗯啊这是、哎哟哦嘿、别挨骂了、去你的吧。
和他交流可费了大劲了，闯军中有一些当年王瑾从辽西带回来的人会说满语，李自成此次北上也特意带了几个做翻译，其中一个就在艾能奇营中，用于审问俘虏。但是这位的母语不知道是哪个部落的语言，不管是满语还是汉语，他都说得半拉磕叽，审了半天，一点有用的都没问出来。
其实还是问出了不少东西，艾能奇看不出有用，不代表别人看不出来。
“功叔，下回这差使别让我干了，这家伙就是个小兵，什么都不知道，翻来覆去就是他家里那点破事，行军打仗的事一概不知。稀里糊涂地从老家被抓到这儿来，上司让他保护那个探骑头目的安全，他就稀里糊涂地跟着，一碰上我们的人就稀里糊涂地开打，五个人打我们十二个人，别人都跑了，他不知道跑，就稀里糊涂地被抓活的了。纯正的二傻子，啥也不懂，我估计审审皇太极养的八哥都比他交代的多。”艾能奇叽里咕噜说了这一大串，高一功没搭理他，看着文书记下的供词：“谁说没有用？他交代的这些东西都有大用。”
高一功指着其中一段说：“你看，他说他是勒富岛人。从大陆上先来一群和清军很像的人，然后又来了一群和我们很像的人，鸟铳很厉害，把先来的那群人打败了，然后清军就来了，把他们岛上的人都抓走了，还抓了沿海地区和其他岛屿的人，总共有一百多人被抓，还有好几百划着小船往南跑了，当地的村子都空了。这不是很要紧的情报吗。之前塔尔摩说，东海女真库尔喀部的酋长加哈禅带着几百人投奔了朝鲜义军，因为是女真人，所以通报我们一下。这个加哈禅曾经在一个叫熊岛的地方停留过，遭到朝鲜军队的攻击，会不会就是这个人的老家？和清军很像的，应该是库尔喀人，和我们很像的，又擅长鸟铳，那就是朝鲜人了。”翻译说：“将军明鉴，女真话里的‘勒富’就是熊瞎子的意思。”
另一时空的加哈禅本来是要被朝鲜的四百个鸟铳手和一百个弓箭手抓住献给清军的，但是由于朝鲜义军的起义，再加上清军把重点放在关内，在清军的百般催促下，朝鲜比另一时空迟了一年多，才派了二百个鸟铳手、八十个弓手去攻打熊岛，加哈禅有所准备，乘船逃脱了。
高一功点了点头：“你问问他，听没听过加哈禅这个名字，有没有家人和加哈禅一起逃走了，若是有，下次给塔尔摩写信时提一下这事，想办法让他们团聚。皇太极连熊岛的俘虏都充当甲兵，可见满洲人的确是丁口不足。这个加哈禅既然逃走，可见东海女真中是有人反对皇太极的，说不定还有人敢怒不敢言。现在想这个虽然没有什么用处，但将来我们打回辽东，若能争取东海女真的支持，就不怕皇太极躲进深山老林了。”
艾能奇说：“就这二傻子这几句话，你就看出这么多？”高一功说：“云枝你带兵、打仗都已不次于我，但对这政治之事还要多留心才是。若能让东海女真反清，一百人在长白山里造反，就得五百人去剿，而且这种事还得派真满洲兵去。此事若能成，我们说不定便能少死五百个兄弟。我这个想法也不成熟，不知那加哈禅在东海女真到底算个什么人物，说不定他就是个废物，半点用处都没有，但不管成与不成，总得试试，尽可能多地争取友军，聚沙成塔，不一定哪个就有用了。你若不琢磨这个，永远只能是个将军，当不了主将。”
艾能奇笑道：“现今有你们这么一大堆叔叔伯伯，主将是轮不到我了。等你们老了，天下也太平了，十年才用得着一个主将，我有仨哥哥，还有双喜哥他们，主将够多了。我就当我的将军，挺好。”
高一功也笑了笑：“你看，他还提到，他申请要一匹耕马，等了四个月，才分给他一匹老马，还有徭役摊派不公平的事情，这些都是很要紧的。以后要多问俘虏这些事情，若能捉到范文程、李永芳这样的大官就更好了，搞清楚清朝如何安排种地、服役这些事情，比搞清他们的布阵更要紧。我们去杀皇太极，一时是杀不死的。若能让那些下层旗丁去杀皇太极，那便容易得多了。皇太极顾头不顾腚，把东海女真都抓空了，这也是大事。熊岛这样的海上要地，有女真人是不打紧的，女真人长得与我们差不多，东海女真又是无史无文的部族，和汉人混居通婚几年，就都变成汉人了，朝鲜人占了那里，就麻烦些。若是那些猎毛皮的哥萨克，就更麻烦了，长得和我们不一样，还信教聚人心，没个几百年同化不掉他们。”
此时高一功的眼界，已经比另一时空那个撑起永历朝廷的高必正还要强得多。就连皇太极这样的人物，也没有预知未来五十年的本领，尚未意识到俄国的威胁，高一功却把哥萨克的东进当作常识，毕竟他有个预知三百年的外挂。
“既然要紧，那您就陪着这个二傻子吧，我去捉范文程、李永芳了。对了，大夏天的别吃那么多鹿肉，这东西性热。”艾能奇抄起高一功案上那盒才吃了一块的台湾蜜汁鹿肉脯，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