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红了眼的义军士兵撞开了总兵衙门的大门,但已经有不少从南门攀城而入的清军攻到了,双方在总兵衙门面前杀作一团。
刘肇基坚持不住,撤了下去,换成一个千总指挥。打了大约两刻钟,终究是义军这边进城的人数较多,冲开清军,杀入总兵衙门内。
大家都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但还是兴奋地到处搜索,金银财宝,乃至柯永盛的小老婆倒是找到了不少,可完全没有岳讬的踪影。
柯永盛的援兵一到,岳讬便撤退了,他不会在乱军之中逃跑,可要是有援兵接应还不跑,那就是傻了。此时岳讬已经到了胶州南门城头,向四周一望,见远处还有义军的援兵赶来,这些都是本地的义军,乃至早就占山为王的绿林土匪,被马进忠发动来帮忙的,也不用他们干什么,只要打冷枪、袭击落单清军就行。清军虽然不怕他们,但敌人的数量越来越多,还是十分棘手。
岳讬对一个绿营都司说:“让城里的兵士们赶快撤出来,不要恋战。胶州城内的武库、粮库已被反贼占领,就算夺回城池,反贼只消火焚仓库,这里也没法驻扎一镇绿营了。”那都司连声答应,命人准备了一只大筐,送岳讬下城。
岳讬是久经战场的人,他成年的时候努尔哈赤才刚刚称汗,条件艰苦,攀绳爬梯对他来说并不稀奇,他原本不想像个文官一样坐在筐里下去。但架不住这位都司极力巴结,而且岳讬毕竟已经四十二岁,不是小伙子了,折腾了这么久,也很疲劳,便同意坐筐下城。
岳讬坐在大筐里,他的护卫们扯着绳子,缓缓把大筐往下送。为了防止绳子被磨断,他们还在垛口的位置垫了一块皮革。
站在一旁的绿营兵也开始攀绳下城,不过有一个年轻的小兵没有动弹。
他叫黄三,是黄安德的一个远房亲戚,虽然是卫所兵出身,但山东的卫所兵实在是太多了,他安排不上差使,家里八人守着九亩地,还得给当官的干活,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听说自己的族叔黄安德当了大王,大碗吃酒肉,大秤分金银,便跑来投奔了。
来了才知道,这地方顶多也就是大碗喝稀粥,大秤分窝头。不过总归比他那个粥都得省着喝的穷家强得多,有时候山里粮食打多了,还能给家里送一口袋。
后来,清兵来了,黄安德拿出一摞银饼子,说谁要是去清军那里卧底,这些就都是他的,黄三想也不想就干了。
然后,他就在高密之战结束后,看到自己哥哥和弟弟的首级挂在城墙上。家里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他们也跑出来当义军,却都没有黄三这样好的运气。
黄三的命运在这乱世中算不上特别悲惨的,就单说黄安德的山寨里,多了不好说,十个人里找出三个比他惨的还是很容易的。偌大的国家,遍地有人造反,山寨里的两个喽啰战死,那比落下一片树叶还要寻常,但对于黄三来说,这已经是天塌地陷了。
高密之战后,黄安德把黄三的老娘、嫂子、妹妹、侄子、侄女都接到了崂山,还告诉他,从南方派来一个先生,教山寨中那十几个孩子念书,他侄子也在跟着学,而且学得不错。他妹妹嫁给了山寨里的一个头领,而且是做大老婆。
现在在黄三心中,天底下最好的人就是黄安德,最可恨的人就是柯永盛。他虽然不知道岳讬是谁,但知道这是清朝的一个顶大的官,估计起码比柯永盛大个十级八级的。
黄三心中犹豫着,他手上握着刀,这是在战场上,刚才一片混乱,所有绿营兵都持械在手,岳讬的护卫们也没觉得有何不妥,只要上前一步,就能砍断绳索,把这个清朝王爷摔死。
但是这之后,我估计也活不了了,肯定被抓起来严刑拷打,就像之前见过的那些被捉住的细作一样。说不定会被用拨火钳把手指甲一片片撕下来,说不定会直接被活剥人皮。
但这个王爷要是死了,是不是就打赢了?我侄子就读书当秀才,去南方做大官,我娘和嫂子也铺金盖银,呸,穿金戴银,像之前见过的指挥使的娘那个胖老娘们一样当官太太?
这个王爷要是不死,他和柯永盛是不是还得去打崂山?要是安德叔没打过他们,是不是兄弟们和我娘、我嫂子、我妹妹、我妹夫、我侄子、我侄女都得死?
他这么一犹豫,岳讬已经下降了好大一截,黄三盯着不断下降的绳子发了一会儿愣,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哎呦!再不动手,恐怕就摔不死他了!
黄三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手根本没被思维支配,直接像条件反射一样手起刀落。绳索一刀两断,装着岳讬的大筐笔直地坠落下去。
那绿营都司的脸瞬间比庙里的白无常还白,急吼道:“抓住他!抓活的!”这事要是不审清楚,他绝对脱不了干系。黄三根本来不及多想,意念一闪,直接从城头纵身跳了下去。
岳讬的护卫们狂叫着把绿营兵们撞到一旁,下城救援。黄三已经身亡,岳讬由于下落的高度没那么高,又有筐和里面的软垫缓冲,虽然浑身多处骨折,昏迷不醒,但还有呼吸。
这时,那位都司也下来了,见护卫们手忙脚乱地抢救岳讬,不时怒视自己,心说恐怕要坏。让岳讬坐筐下城这事是他的主意,真要是追究起来,怕是逃不了干系。就算皇帝英明,不怪罪自己,再想升官发财那是永远没戏了。
想到这里,他脑海中灵光一闪:“我要是把这个虏王送给袁将军,是不是能去奉天倡义营当个大官?活的怕是带不走,他伤得这么重,抬着他跑路,肯定得被追上,那死的也行。”
虽然袁时中没接受李自成的封爵,但他们花的银圆上却有“奉天倡义”字样,山东清军都知道是闯军在背后支持义军。
而且,这位都司还有一层关系,他名叫罗勇刚,年轻时在辽西的西平堡当兵,因为姓罗,做了城中主将罗一贯的亲兵。当初西平堡沦陷,罗一贯战死,残兵败将一路西逃,他在半路上与王瑾有一面之缘。后来,他又被划到刘肇基麾下,在潼关和刘肇基一起被王瑾俘虏,当时王瑾竟然还记得他。被王瑾释放之后,他回到辽西继续当兵,最后跟着夏承德一起投降了清军。
平心而论,岳讬对他们这些绿营军官还不错,待遇比当明军那会儿提高了,而且岳讬也不像其他满洲王爷那样,正眼看绿营兵一眼都好像受了多大的屈辱。可现在你克勤郡王碍着老子的荣华富贵了,老子过去都能拿自家老百姓的人头请功,杀你一个虏王换子孙后代长久富贵,有何不妥?
突然,罗永刚的亲兵们挥起刀枪,向岳讬的护卫杀去。这些护卫虽然痛恨绿营兵无能误事,甚至打算事后把岳讬重伤的责任全都推到他们身上,拿他们的脑袋替罪,但也并不相信罗勇刚会谋害岳讬,更没想到绿营兵会攻击自己。猝不及防之下,又是以寡敌众,岳讬的护卫虽然也反杀了几个绿营兵,但转眼之间便被杀了个干净。
罗勇刚一刀砍下岳讬的头,拎着辫子提了起来:“这个归我,那些护卫的头就是你们的了,这可都是满洲真虏,袁将军的赏赐决计少不了。”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反贼袁时中就成了袁将军了。
有一个亲兵说道:“那黄三怎么办?”罗勇刚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稍微有一点良心:“好歹他送了我们一场富贵,升官发财不分他,名声总得分他一份。就说他和我们一起杀鞑子,被鞑子推下城摔死了。若他还有家人,也能领份抚恤。”
胶州之战,就这样以“抗清英雄”罗勇刚的反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