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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巧合

    四月的阳光已不似昔日那般温婉,有些直辣辣地照耀着高高垒起的古老城墙。城外的官路旁,亭亭的玉柳也已经不复那娇嫩的新绿,变得浓烈而繁复,像是要燃尽所有的激情,渲染出一片重墨的浓碧。

    虽是炎热的晌午,这条笔直宽阔的大道两旁,却是一派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景象。人们伸长了脖子,踮着脚朝城门口望去,似在等待些什么。

    “来了!来了!”人群中,不知谁高声叫了一句。

    声音未落,便听到一阵低沉的马蹄声往城门奔来。走在最前方的,是一身明黄的年轻男子,坐在极为神俊的红棕色大宛名驹上,看到如此万人空巷的场面,不由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那眉目顾盼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高贵的气质。

    在他身后几步的位置,还有两名骑马的年轻男子。

    左边那位,刚毅的面容上有着一双清冷平静的眸子,像是一汪看不到尽头的深潭,薄唇微微抿着,却无半丝笑意,只一眼,就让人心中有些发寒,有些忍不住要跪倒在他面前。

    右边那位,却是全然不同的气质风情,那如玉的俊逸面容,一双如湛湛澜水的眸子温和地看着眼前争涌着往前挤的百姓,唇畔含笑,自有一股俊雅清贵的谦谦贵君子的气度。

    或许这也是一种巧合,历史的巧合,三个夺嫡最甚的皇子,竟在这一刻,以三足鼎立之势出现在世人眼前。

    待到多年以后,倚着满是沧桑流痕的宫墙,凭栏远眺昔日风景,我都会忍不住感叹,这一刻挑起车帘,所看到的情景。

    一场没有硝烟却满是血泪的战争,成者为王败者寇,不知当看到结局的那一刻,他们心里可有过半分的后悔?只是,我终究不懂,也无法明白,为了一个冷冰冰的椅子,他们不顾一切毅然前行的执着,和决绝。

    考虑到我大病初愈的缘故,马车里铺满了柔软的冰蚕丝软毯,银色的清凉,让我仿若置身在微凉的初春,忘了炎炎夏日的酷热。这般高规格的舒适待遇,令人心中畅然,那些繁琐的忧思,也早已将之抛于脑后。

    悠闲地靠着车窗,望着车外喧沸的场面,我难免有些唏嘘。为了远远地看一眼圣驾的车撵,这些质朴的寻常百姓,不顾头顶的炽烈,和汗津津的人群,拥挤成一道摇摆的长龙,从城墙下,蜿蜒到龙舟停靠的河岸码头旁,相隔数里,既看不到头,也望不到尾。

    望得到的,只是纷纷跪倒在地的人们,和那一张张虔诚的脸,“吾皇万岁”的呼声响彻云霄。莫非,这就是天子的威严,帝王的滔天权势?莫非,这就是古往今来,无数人前仆后继宁愿喋血龙椅前也不肯放弃的缘由?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往前方康熙所在的圣驾方向望去。那鲜艳的明黄色,竟比天边的阳光更加绚烂夺目,让我的眼睛,有些微微的刺痛。

    在我无限感慨的时候,前方不远处似乎有些推搡得过了火,那些百姓也是难得看到如此壮观的场面,好不容易盼到圣驾从自己面前经过,疯狂地一拥而上,想要更加近距离地瞻仰圣君风采。

    那些维持秩序的侍卫一见这般阵势,也有些慌了神,连忙用手里的兵器,和自己的身子,组成一道新的防线,挡在了激动得近乎疯狂的百姓面前。

    “皇上万岁!皇上万岁!”如潮般的山呼声席卷而来,响彻在整个官道的上空。

    我不禁被眼前的情景震撼了,将半个身子探出车外,用眼,也用心地感受这份赤忱的爱君之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或许便是民意的力量吧。

    忽的,拥挤的人群出现了新的变故。

    视线所及处,队伍中塌下了一个不小的圈,似乎是推挤的缘故,好几个百姓被挤到了地上。其中,一个粗布少年似乎被压倒了最下面,只见他拼命地将身上的人推开,手撑着地想要起来,奈何实在使不上力气,只好一次一次地重新跌倒。

    依稀中,少年那因疼痛紧蹙的眉,焦急得涨得通红的脸,竟让我心中隐隐有种熟悉的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略微想了想,我不由自嘲地笑了。来到江宁也不过二十余日的光景,走出织造府更是屈指可数的几次,哪里会是什么自己熟悉的人呢?

    不过,看那少年的样子,似乎是受了一些伤。无论认不认识,既然看到了,总是不能当作熟视无睹地走开吧?至少,现在的我,还是做不到这样淡然漠然。

    于是,伸手招来马车旁的一名随行侍卫,低声地说了几句,那人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或许是觉得我有些多管闲事吧。不过,他毕竟是随驾的人,眼力还是有一些的,倒是没说什么,就策马前行了几步,往那个少年的方向走去。

    没多久,前去的侍卫就领着那个粗布少年过来马车前。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少年有些勉强地撑着那只受伤的腿,便要跪在磕头谢恩。

    奇怪,这声音为何听着有些耳熟?心中闪过一个问号,看到他那般举措,也没来得及细想,连忙道:“你受了伤,不必多礼了。我也只是顺手罢了,不算什么救命的恩人。”

    那少年的身子震了震,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诧异,或者是紧张。他突然抬起头,有些错愕地瞪大了眼,看着我发不出半丝声音。

    轻轻蹙了蹙眉,这少年怎么这般无礼,竟然就这么失态地直视自己!我抬起眸,朝他看去。这一看,却将我定在了那里:这少年,不就是那日庙会时,卖脸谱的憨实人,偷钱袋的狡诈小偷么?那个让我忿忿不平了好些天的人,居然这般戏剧化的出现在我面前!

    这事儿,还真不是一般的巧合呢。

    “怎么是你?”两人异口同声地道,言语中满是不可思议的惊诧。

    “你……你不是男的?”他颤颤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我,又补充了一句,“是女的?”

    我点点头,也不答话,只是含笑眯着眼,斜斜地看着他。

    片刻之后,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有些惶恐不安地低下了头,本就吃力不稳的身子颤得越发厉害了些,两手牢牢地拽着衣角,紧张或者说是害怕地将衣服揉得皱皱巴巴的。

    感觉到对方微微发颤的身子,和那又惊又怕的心思,我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日因为他的恩将仇报而产生的抑郁心情一扫而空,有些玩味地开口道:“你我真是有缘呢,居然在这么些日子,就能迎面碰上两次。”

    “公子,哦,不是,姑娘开恩啊,我不是有心要,要……”少年慌张地又要跪下去,却被一旁的侍卫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声音里夹杂着惶恐和惊惧,竟然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或许我也是个小心眼的女人吧,看到他这般模样,心里竟然有些快意,忍不住继续捉弄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害我挑了东西没法付钱罢了。”说到这里,我略微顿了顿,不出意外地看到他愈发害怕地胆颤样儿,又轻轻地补了一句,“你也不用惦着还给我了,皇上替你把钱出了,你放心大胆地用吧。”

    轻描淡写地一句话,让少年两脚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姑娘,您醒醒好,我知错了,知错了……”

    朝一旁的侍卫施了一个眼神,将少年强行拖了起来,看着他磕得有些发红的额头,我忍不住轻叹一声,问道:“那你告诉我,为何要偷钱袋。”

    少年红着脸,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嗫嚅道:“我娘病了,家里没钱,她又不肯看大夫,还接了不少活儿贴补家用,那身子可怎么受得了!”说到伤心处,少年的眼圈微微有些发红,“我看着公,呃,姑娘的钱袋鼓鼓的,好像……所以,就……”越往后说,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低得跟蚊子一般,隐隐的,听不真切。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脑中兀自浮现这样的诗句,心中默然长叹,若非自己来自未来,或许,自己的日子怕是也不会过得如此滋润舒适吧。甚至,连眼前的少年都不如。至少,他还有一个相依相伴的母亲,有一个母子的家,而自己,却是孑然一身的无根浮萍,四处飘摇,却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避风港湾。

    “难为你的一片孝心。”我终是收回了满腹心绪,柔声道,“若你愿意,不如跟着我,虽然没有什么荣华富贵,但是衣食无忧,为你母亲请个大夫瞧瞧,还是可以的。”

    “啊?”少年有些呆滞地抬起头,愣愣地看了我半天,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姑娘,你不怪我?还要给娘看病?”

    “怎么,不愿意?”我淡淡地笑着,抚了抚额角,“若是不愿意,那就当我没说,你走吧。不过,那样的事,以后不要做了。”说着,便垂下了车帘,身子往里缩了缩,准备弃了这份突如其来的奇怪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