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年忽的反应过来,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尖锐,“我愿意!愿意!”
“柳姑娘。”那个旁听的侍卫终于忍不住,低声地提醒道,“我们要去杭州,这路上可是耽搁不了啊。”
我一滞,有些头疼地道:“那可怎么办?”
“姑娘,这不要紧。”那少年飞快地开口,生怕我突然又改了主意似的,“我家离码头不远,稍微赶赶,就能赶得过去的,不会耽误姑娘的行程。”
对上那双满是期待的眼神,我的心又软了些许,笑道:“如此,你赶紧回去收拾收拾,我在船上等你们。”
“好咧!”少年欢呼一声,忙不迭地行礼谢恩后,便提步要往家里飞奔。一用劲,才想起脚上的伤,差点没因为重心不稳而重新跌倒。
看到他一脸苦恼的样儿,我轻笑着摇了摇头,看向那个惜字如金的侍卫,道:“这位兵小哥,能劳烦你一趟么?”
那侍卫连忙摆手道:“柳姑娘吩咐便是,可不敢说劳烦。”嘴上推脱着,心里却是止不住地想,凭你在皇上面前的恩宠,就是那些蟒服高靴的大人,都不敢嫌烦,何况是我这么一个小小的不入流的侍卫呢?
“如此,便多谢了。”在车上微微欠了欠身,权当行礼,又转头对那少年交代道,“你们可得快点收拾,误了时辰可就糟了。”
两人点点头,便同乘一骑飞快地离开了长龙般的前行队伍。看着两人一骑离去的身影,我轻轻吁了口气,缓缓地合上睑,闭目养神起来。有那个侍卫在,必然不会误了时辰,而自己身边多了两个随从,应该也不是什么严重的大事,想来事情到了眼前的地步,应当没什么大碍了吧。
只是,不知自己这算不算是善心泛滥?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突然萌生这样的念头,似乎是兴之所至,又像是有人在心中提醒自己。那个少年,憨实的笑容,即使他偷了自己的钱袋,可不知为何,心中还是没有过多的反感和愤恨。
也许,这就是人与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吧。思来想去,最终却得出了这样的答案。我不禁摇头叹息起来。
车驾渐行渐远,渡河的码头缓缓映入了众人的眼帘。
未到码头,我便下了车,侧过主道,往停泊的船只走去。主道上,康熙在山呼万岁声中,缓缓走下御銮,和江宁的一应官员说着殷殷期望,拳拳鼓励,展开一轴君臣和谐的话别图。
倚着船栏,我焦急地四处张望着,眼看着康熙等人就要登船,启航的时间也即将到来,虽然对那位侍卫的办事效率还是有些相信的,可心头还是忍不住焦虑起来:那两人怎么还没把人接来?若是真误了点,可就没法上船了。
索性两人的时间观念还不错,在康熙移步之前,从不远处的人群中钻出那熟悉的面孔。少年和侍卫一左一右,拽着一名老妇人的胳膊,往船这边疾行。当看到我孑然而立的样子,不由松了口气,飞快地挤到我面前。
走到眼前,我才看清老妇人的模样。萎黄的面色,眼眶深陷,唇色苍白,两鬓花白,身形瘦削如枯柴,两颊沟壑密布,满是沧桑的流痕。只需淡淡一眼便能看得出,老人久病未愈的虚弱苍凉。
老人侧过头看了少年一眼,当确认了我的身份之后,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老身多谢姑娘收留。”
我连忙上前一步,伸手扶起她,笑道:“让老人家背井离乡,心尘也有些抱歉呢。”
“姑娘您这说的是哪儿话?”老妇连忙接道,一脸感激涕零的样儿,“若不是姑娘大发善心,我这把老骨头,怕是熬不了多久了,只是,可怜我家狗儿了……”
我没有立即接她的话茬,转身朝那侍卫展颜笑道:“多谢小哥帮忙了,我这便扶老人家进船舱去了。小哥的这份情,心尘记下了。”
那侍卫拱手道:“柳姑娘客气了。那我便先走了,如果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姑娘直接跟我说就是。”
我含笑点点头,欠身还礼。
待那人离开,这才转身对两人,澹然一笑,道:“如此,便先请两位去我的舱里坐坐,若是缺什么东西,也好跟我说说。”
说着,便在前面引路,两人相视一眼,顺从地跟在我的身后,亦步亦趋,默默地行着,直至进了左侧的一间舱房里。
虽是船上,但房间的布置,丝毫不逊于陆上的厢房。镂空的梨花木大床,水蓝的丝质幔帐绣着精致的墨兰图,山水琉璃屏风透着逍遥洒脱的自在韵味,临窗的地方摆着一张古朴的案几,搁着一套景德镇的釉质骨瓷茶器,案旁,几个圆绣墩闲适地随意摆着。显得素净而不失雅致,清幽而不乏贵气。
径直走到桌旁,取过茶壶,倒了三杯凉茶,转过身想要招呼他们过来喝茶解渴,却对上两双瞠目结舌的呆滞眼睛。将他们眼底的震惊收入心里,我忍不住轻笑了起来。屋内的陈设胜在别致新巧,倒也不算是多么名贵的东西,但在寻常的质朴百姓眼里,却是高不可攀的稀罕东西。
低低的笑声,将他们的心神唤回,善意的笑容挂在姣好的面容上,显得分外柔美恬静:“不过来喝点茶水么?”
“哦,多谢姑娘。”那妇人回过神来,声音里多了几分惶恐和狂喜,颤着双手接过递到面前的菊色骨瓷杯盏,有些惴惴地问道,“姑娘,这是您的房间?”
“是啊。”我点点头,坐下来喝了口凉茶,“大娘,不用担心,晚些我便替你找大夫仔细瞧瞧,只要好好调理,想来也没什么大碍。”
老妇没有直接答话,她的心神被屋内的陈设所吸引,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摸了摸光亮的桌沿,柔顺的清玄色绸质桌布,看到掌心划过出,勾出的轻微褶皱,这才恍然醒过神来,惶惶道:“姑娘,这……我不是有意的,姑娘恕罪,恕罪……”
说着,又俯身要跪。
轻扶一把,心中有些莫名的感伤,寻常百姓见到这般物什,竟是如此情态,而我,却已习惯了精致的装饰,一方绸布,在我眼里也并不算什么了,可眼前的妇人,却为了绸布上那道几不可见的勾丝褶皱,诚惶诚恐地下跪求情。果然是天上人间两相隔的生活哪。
“老夫人不必多礼,坐吧。”眼底的柔和愈发甚了几许,声音里泛着点点温情,“这位小哥也过来坐着喝杯茶吧。”
两人又是中规中矩的一礼后,才小心地挪了半个身子,堪堪地坐在绣墩上,一脸谨慎惶然的样子。
取过杯盏,随意地抿了一口,和声道:“两位既然决定跟着我,那这些礼数便免去了吧,跪来跪去的,我看着都累。”
“是。“两人连忙点头应道。
知道他们一时间难以改变这样的心态,那种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并非依靠三言两语就能回转的,我也只好无奈地摇摇头,接受了这样不对等的关系。
“我叫柳心尘,虽然有幸随驾江南,但说到底,也不过是风尘中人。”闲适地拨了拨指甲,眼眸轻抬间,恰好看到两人震惊的样儿,忍不住笑了起来,“若是你们不愿,等到了下一站,我差人送你们回来就行。”
母子俩似乎有些回不过神来,许是被我青楼歌妓的身份惊住了,眼中茫然一片。我也不去出声打扰他们,这本就是世人皆知的事实,倒不如一开始就言明,也省得今后再费一番口舌。
过了好半天,那少年终于回过味来,有些呐呐地道:“姑娘,那你,你,怎么会……”
“怎么会随驾来江南,是么?”看他吞吞吐吐地,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好笑地接过话茬,“自然是皇上的恩典,不然,又怎么能跟着龙舟走呢?”
少年愣了一愣,眼中先是不解,又是惊讶,到后来,竟是满眼的坚定,他顺着桌沿,缓缓地跪在我面前:“我愿意跟着姑娘。”
“你可要想好,跟着我,会有很多闲言碎语,说不定还会影响你的名声呢?”他的坚决,倒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起来,饶有兴致地问道,“你真的决定了?不担心跟着一个青楼歌妓,会耽误了你的前程么?”
“是。”少年抬起眼睛,静静地迎上我的眸,“请姑娘收留。”
“狗儿?”那老妇也回过神来,低低地唤了一声,神色复杂莫名。
少年微微侧头,看着自己最敬爱的母亲,这般憔悴苍老的样儿,漆黑的瞳眸里写着他的决心,印着他的坚持:“娘,柳姑娘是个好人,是我们命里的恩人。”说到这里,少年扭头看了我一眼,声音不自觉地弱了几分,近乎喃喃自语般地补充了一句,“也是贵人。”
我一听,忍不住笑着赞道:“你的心思倒是转得不慢。不过,若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那就不合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