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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归乡

    那天的情景,每每回想起来,总让我有些不寒而栗。于是,我尽量避免着和他们的交流,小心翼翼地躲在角落里,惹不起就一定要躲得起,暗暗在心里这般告诫自己。在我的小心谨慎、惶惶不安中,车驾越行越快,驶出了山东境内,往江宁直奔而去。

    随着脚步的靠近,我的心越来越不平静。南京,我的家,我魂牵梦绕的地方,终于近在咫尺,仿佛伸手便可以触摸到,却也远在天边,有家归不得。康熙看到我奇怪的情绪,不由问起了缘由,我清寡寡一声“近乡情怯”便掩饰了全部的心路。

    在我矛盾的期盼中,南京城俨然在目。江南百官跪迎百里,夹道百姓高呼万岁,一派热闹非凡、气势无限的天家威严。不知这是一种官场文化,还是民心所向,我在心里暗暗打了一个问号。

    入了夜,便是盛大无比的欢庆宴。那些巡抚、知州,士绅、富豪,个个卯足了劲,想要给康熙留下一个无双江宁、太平盛世的完美深刻印象。画舫张灯结彩,倒的确有几分歌舞升平的味儿。据说,今晚的康熙兴致很好,还点了好几个小曲儿,打赏了许多。

    我歪着脑袋,看着碧玉夜空,突发奇想:不知我和那些秦淮歌妓谁更有弹琴唱曲的潜质。想起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娇羞女子,心中一动,无限徜徉浮上心头。

    “你怎么在这里?”兀地,身后出现一个清淡的声音,听不出一丝的语气。

    我有些不情不愿地转身,屈膝道:“四爷吉祥。”

    他掸了掸衣摆,在船头坐下,声音还是清冷一片:“真的是近乡情怯吗?”

    我微微晃了一下身子,稳住心神道:“也是触景生情。”说着,便把视线飘荡在月色摇曳的波光中,印着淡淡的无奈,“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对心尘而言,也的确可以算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但你也不是一无所获的。”他依旧平静地望着远处,淡淡地扔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我迟疑了一下,故作语气轻快地扬笑问他:“那四爷怎么也跑出来吹风了?”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船舱,有些隐隐的歌声曲音,轻蔑地笑了一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犹唱*花。”

    我一怔,忽然有股无名的怒火涌上心头,声音变得生硬了许多:“四爷说的是。”

    诗句刚一出口,胤禛便发觉不妥,自己冲口而出,竟忘了对方也曾在坊间出现过。只因她身上没有丝毫的歌女气息,让自己一直不曾记得这桩事。刚想开口,却听到这么辛酸苍凉的一首曲子,一时竟怔在了那里。

    我将视线转回夜幕中的幽幽水波,声音中揉满了浓浓的愁绪哀伤:“商女也知亡国之恨,可又该如何呢?强颜卖笑不过为图温饱,却饱受世态炎凉的苦楚。

    身为男子,每每遇到国仇家恨、自己无力去争去抗的时候,总喜欢把罪过推给女子,一句‘祸国殃民’,一个‘红颜祸水’,便轻易把自己的过错推得一干二净。

    男子喜新厌旧,那叫多情,女子呢,叫水性杨花;男子对爱忠诚,那叫痴情不改,女子呢,叫理所应当;男子再娶,天经地义,女子却活该会那一块冷冰冰的贞节牌坊浪费了自己的韶华,放弃了自己的人生。

    若是良家女子、大家闺秀理该如此,那我情愿做一风尘歌妓,去把握自己的****,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说罢,也不等他回话,也没有给他行礼,我径直往船舱走去。

    胤禛刚毅冷峻的面庞在月光隐隐中有些恍惚,呆滞地望着那一抹纤细渐渐褪去,离开。心中竟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触,话犹在耳,却是那般沧冷,沁着尚未散去的入夜春寒。看来,春天还未完全到来啊。

    自从来到南京以后,我便一直琢磨着想找个机会出去转转,也好找找我真正的家。

    那一日,康熙在正厅召见各地官员,我便逮到机会溜了出来。可一出门,才发现,这里和记忆中的南京截然不同。左绕一圈,右晃一轮,我悲哀地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我迷路了。

    蹲在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我把头深深埋进胳膊里,窝在那里不动了。

    突然,头上传来一阵轻笑:“怎么,迷路了?”

    猛地抬起头来,竟然是德昭!我连忙站起来,却发现蹲得太久脚已经麻得不行,幸亏他眼疾手快扶住了我,满眼都是笑。我也顾不得这些,有些开心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德昭轻轻地扶我在一旁坐好,眉眼之间皆是柔和的弧度:“你若问我为何也到了江宁,那是奉旨随驾;若问我怎么出现在你面前,那是一路尾随你而来。”

    “随驾?”我恍然大悟,“也对,皇上出巡,宗室子弟随行也是惯例。”

    德昭有些好笑我的迷糊样儿,温声问道:“你在找什么,看你满城乱转,很要紧么。”

    连路都不在了,怕是那些房子民居更没有吧。三百年的变迁,也是沧海变桑田哪。就算让自己找到了,又能如何呢?感叹一声?痛哭一场?若真的只能如此,那还不如将它深深埋在心底,既是希望,也是美梦,何必要去印证,去破坏呢。

    想到这里,便觉积聚几日的迷惘愁苦一扫而空,我的心情变得轻快了许多,笑靥如花:“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可我也不想这么早回去,你带我四处走走,可好?”

    德昭笑着颔首,打了一个响哨,便看见一匹浅灰的高头大马晃到了眼前。倚在德昭的身前,感受着他带来的安心气息,四下欣赏着古城的婉约美景。天似乎有些淡淡的清愁,飘了几丝绵绵细雨,让整个南京城看起来更加朦胧浪漫。

    我眯着眼笑道:“小时候看那些侠客,总是羡慕那种‘倚楼听风雨,淡看江湖路’的风情。共乘一骥,漫话天涯,果然惬意。”

    “傻瓜……”德昭紧了紧缰绳,也拥紧了我,“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那一声,带着宠溺,也带着无奈;带着欣然,也带着惆怅。

    我深深地靠在他的怀里,轻轻伸手触及他持缰的指。他的手颤了颤,反手将我的十指包裹进他的掌。马儿悠悠地跑着,不经意间,已来到沧廖的水畔。德昭轻柔地抱我下来,我温顺地倚在他的肩上,十指交织在一起,亦如我们此时的心。

    “德昭,我好希望,时间就停在这一刻。”我轻轻地在他怀里呢喃,好似天边那淡淡的薄雾迷离。

    他的脸上带着似喜非喜、似悲非悲的笑容,像是融进了眼前这一汪春水荡漾之中,良久,才叹息道:“任是无情也动人。”

    心轻颤着,我抬眸看向他,他亦低头看着我。只觉眼神纠结缠绕,他的眼中有我,我的眸里有他。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将目光投向远处荡漾开来的水晕。我有些迟疑,有些低沉,轻声问他:“德昭,听说你去了理藩院?”

    “我的性子散漫,也只有那里适合一些。”

    我点点头:“依我的私心,也很欢喜你的选择。”理藩院主理的是外交藩国之间的关系,与朝局纷争相对较远,也相对安静一些。这样的选择和答案,更能让他远离动荡,更能保他平安无忧。

    “那你的选择呢。”他的声音依然温和,却夹杂着一丝担忧和紧张。

    我握紧了他的手,将指尖的温热缓缓传到他的指尖,声音轻柔却有些疲惫:“但愿,我不会倦了,也不会厌了,这红尘纷扰。”

    “我们回去吧。”望着西下的无限夕阳,我们不约而同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