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慈宁宫回来,便是一肚的心事。辗转在床上翻来覆去,却如何也睡不着。瞅着外头天有些微微发亮,心里琢磨着也该是寅卯之时了吧,便索性下床,又不想吵醒别人,就蹑手蹑脚地往院外走去。
时间尚早,整座皇宫还在沉睡,还未苏醒,却平静得让人心安。前些日飘下的雪也不曾融化,皑皑地积了厚厚的一层,琉璃飞檐含霜,苍松怪石噙絮,连空气里也笼着白蒙蒙的雾气,隐隐约约的,看不真切。亦如那一日天外飞雪,梅花清幽。瓶中的梅枝已凋,桌上的梅瓷已碎,只是不知那心中的梅情是否也随之而逝?
心中一阵纷乱错杂,念及近日那漠漠的心绪,略一沉吟,便拣了一身烟灰缎质长袄褶裙,披了件水红羽纱的鹤氅,束着一条浅灰的蝴蝶结子长穗的四合如意绦,文雅秀和,裹着浅愁却不见抑郁,亦如此时的我的心。
微仰着头,看着泛着白波的天空,干净得不掺丝毫的杂质,没有一丝的污染。曾经的我,见多了灰茫茫的尾气熏染的天,如这般的绿色自然也算是一种极佳的享受吧。突然心里灵光一闪,弯身滚起了雪球。
不知过了多久,终是成功地堆砌出一个肥肥的雪人,泥为目橘是嘴,手中握着松木折成的小剑,憨实可爱。
满意地笑了笑,又低头看了眼手中握着新滚好的雪球,歪了歪脑袋,撅了撅嘴,忽而绽放一个绚烂的笑脸,如同茫茫雪地中骤然晴朗的旭日。手中的雪球用力往路旁的松柏掷去。球碰到树枝,散了开去,摇摇晃晃地飘落下来。欢喜地张开双臂,在纷飞的雪花雨帘中轻舞飞扬,那种轻盈的感觉,像是置身天空之间,自在而舒畅。
飞旋着身子,欢快地笑着,却应了那句老话:乐极生悲。一个不小心,竟吞进了几片雪花,腹中一阵凉意,不住轻咳起来。心知自己的身子尚未痊愈,若真的玩雪着凉,估计会被百合他们几个唠叨个不停,想着出来也有些时候,倒不如再悄悄溜回去,睡个回笼觉来得好些。心想着,便准备往绛雪轩里走。
一抬头,却看见不远处含笑而立的八阿哥。
今日的他,玄色的长袍,竹青的坎肩,有些松松地垮在身上,想来是清瘦得太多,有些不大合身了。面容惨淡而无光,俊眉微微锁着额心,眼中却依然不变地流淌着温润如水似玉的柔和,在一片纯白的雪地里,增了几分恍如谪仙的翩然气质。
他似乎来了许久,负手而立,仿若从天庭玉阶而来的公子,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矜贵隽永之气。
心中先是一赞,又是一叹,款款上前,盈盈拜倒:“心尘见过八爷。”行完礼,也不等他开口,便绕过他挺拔的身子往回走去。
“心尘!”在身后一声急切的呼唤止住了我的脚步,静了静心,我缓缓地转过身去,却见他眉心微蹙,竟有些踌躇地沉吟了半天,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琇宁的事,是我不周,竟连累你如此,实在对不住。”
心中隐隐有一股温凉的细流淌过,不由软了几分。可转念一想,我终究无法做到,只得将满腔的柔情化为一缕清风而去,咬了咬唇,清浅浅地弯了弯眉,淡然答道:“八贝勒既已明了缘由,心尘体弱,再也经不起这般变故了。若是贝勒爷高抬贵手,放过心尘,也好让大家都太平些,不是么。”
话清淡无比,却让他的脸色唰地惨白起来,竟流露出痛楚不堪的神色,让我心中一恸,不自禁地朝前迈了一步,理智却止住了前仰的身躯,贝齿紧咬,强迫自己去忽视他哀痛的瞳眸,终是转身跑去。
在苍白的雪地上,带着那一身耀眼的水红,一步一步,往绛雪轩跑去。不知为何,却让我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掉入了苍白的世界,和漫天的雪絮融在一起。
无论心中是多么的不忍,多么的不愿,然这一次盘桓在生与死之间的际遇,让我彻底的清醒,将心中那缕若影若现的情愫抹去。或许,此情无关风月,只是点点滴滴的柔意体贴汇在一起,描摹出的丝丝感动和柔软。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我抽尽了身上的气力,才看到那座陌生而熟悉的小院,安静地伫立在那里,淡看宫闱之中的一幕又一幕,沉默一片,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淡淡的金色,却让人觉得丝丝凉意。
一合上门,泪水便如失控的缰马,滴在苍凉的雪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透明的清凉。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睛已经印在了我心上。一直以为,那是远道的清雅似风,却不曾明白,也是他的谦谦如玉。
恍惚中,那清远高洁的琴音,那温和柔情的箫声,在心头萦绕,在脑中盘旋。忘不了那张清华出尘的容颜,含笑对我说会永远守护;却也挥不去,那矜贵隽永的身影,一字一句在我耳畔喟叹《诗经》。
一起床,却发现屋里没了人影,这可把百合吓了一跳,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仍然找不到人,慌慌张张地往外跑去,心里思忖着该不会出门了吧。刚走到门口,却见柳心尘倚门而立,满面凄楚地无声落泪,愈发地慌了神。一向淡定悠然含笑无忧的人儿,突然在自己眼前不住地哭泣,带来的震撼自然不是一点点。连忙跑上前去,担忧地问道:“姑娘,您怎么了?”
忍不住伏在百合的肩上抽泣着,半响,才喃喃地道:“我没事。”我会没事的,不过是一时的心酸,一刻的神伤。
心知她不知是遇到了什么难言的痛楚,还是想起来什么凄凉的过往,但百合还是顺从地宽慰道:“姑娘,您身子还没痊愈,可不能这么伤神啊。”
有些感激地扯出一个笑容:“谢谢你,百合。进去吧,我有些倦了。”
也许是心力交瘁、身疲神倦的缘故,这一睡,竟沉沉地过了整整一天。待我睁开眼,已是次日的晌午。
见我醒转,百合着实松了口气,从暖炉中取过一只小罐,舀了些冰糖桂花枸杞银耳汤给我,见我神色如常,眉宇间也不似昨日那般哀伤,轻声说起了这一天的事情:“姑娘,昨天太后派了人过来,听说你睡得沉就离开了。后来四阿哥让人带了瓶玉凝露,说是对瘀伤有奇效,奴婢便做主将药留下了。”说着,还惴惴地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她心里的担忧,朝她赞赏地笑笑:“改天见到了四阿哥,我会当面谢谢他的。”
缓了口气,突然想起那件蹊跷的事情,又悄声道:“姑娘,还有一件事,说来还真是怪异。据说,昨儿八阿哥受了伤寒,病得大概不轻,连朝都上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