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起,十阿哥时常回来丽春坊,我的登台,他甚至可以算是一场不落。也再没有那晚的风波,自始自终都只是闲坐聊天,有时我兴致好的时候,会为他抚琴沏茶,若我不愿,他也不恼不闹,顺着我的心愿。但从他的眼神里,我读得出他的意思。虽然装作没有看到,但我心里仍有些感叹,如他这般莽撞的龙子,竟能有这么一份耐心。
而远道,他依然温和地笑着,但我明白,他眼底的愁绪越发盛了,甚至会有一种苍白的自嘲。想来为了他的阿玛,为了那个世子的位置,他烦了许久吧。我也不好明言,只能安静地看着他,用琴音去宽慰他。
坐在马车上,听着车轱辘在光滑的青石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透过车帘,看着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集市,心里也有些欢喜的感觉。这样的地方,充满了生机,满是惬意和自在,不似院里那般安静。这才像是生活的味道么。
胡思乱想着,便到了远道的别院。他提了好多次,可我一直恹恹的,今个儿瞅着天气不错,才想到出来走走。刚一掀开帘子,便看到远道清雅的身影站在门口,他竟在门口亲自迎我。
看见我们的马车,远道快步上前几步,扶我走下车,脸上带着纯然的欢喜,开口却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你来了。”
我微笑着点点头:“天天窝在屋里,也不好。果然,看到远道,精神也比往日好了许多。”
“你呀,”他宠爱地拍拍我的头。我甜甜地朝他笑着,随他往里走去。院子布置的十分清雅风liu,一看便知是远道的手笔。穿过蜿蜒的回廊,绕过错落有致的假山,澄净的水池子旁植了一片葱翠的竹林,细细看去,竹子围着一方小小的竹桌,没在一片清凉之间,别有一番幽深的情致。
我像是一个看到糖的小孩,欢呼了一声,便跑了过去。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嘴里还啧啧赞叹着:“好地方,好去处……”
远道好笑地看着我跑来跑去的样儿,温声道:“你若喜欢,可以搬来长住。”
长住?如今的我,丽春坊的名妓,若是住在这里,不是给他找麻烦么。走到竹桌旁的凳子上坐下,托着腮望着那张清华出尘的面孔,抿嘴一笑:“若是天天看着你,我怕哪天真会把持不住自己呢。”
远道听了,学着我的样子托着腮,柔柔地笑了:“这话该是我说才是吧。”
每当他这么专注而温柔地看着我的时候,我总会有些不自然。低头四下看了看,身旁有个小火炉,上面的铜壶冒着热气,一方小凳上摆着茶具。我起身去取茶壶,道:“我给你泡茶吧。”
他也不说话,还是那般看着我。我自顾自地打开茶罐一看,咋舌道:“居然是眉山金针!”说着,便用茶挟子在沸水将茶具一一洗净热烫,轻轻放置一旁,再用茶勺取了稍许茶叶倾于纸上分了粗细。素绿的茶叶衬着修长莹白的手指微动,静静的,赏心悦目。
远道静静地看着,见我先取最茶中粗者填盏底,次用细末填于中层,稍粗之茶撒在其上。待茶入了茶瓯,便提起一旁小火炉上烧着的执壶,悬壶高冲,注水入瓯。强劲的水流使茶叶在瓯中转动起来,热力直透瓯底,茶香散开,顿时便溢满了周遭。
直至清水逸出瓯口,才拿起茶筅,将飘浮在茶汤表面的泡沫轻轻击拂干净,茶中色泽渐开,珠玑磊落。至此,我却仍然不急,用青花透亮的盖子盖在瓯上,提铫淋遍外壁,清除茶沫保暖香气。稍会儿,素手挟住茶瓯口沿,食指抵住瓯盖的钮,在茶瓯的口沿与盖之间露出一条水缝,一个关公巡城,将茶水注入弧形排开的各个小茶盅。待茶水剩得稍许,再一点点滴到各杯中,使得茶色浓淡均匀。
我含笑欠身,道:“远道,试试,看合不合格。”
“就是看你方才的举止,便知晓我今儿遇到行家了。”远道的眼里带着一丝诧色,“心尘,你怎会懂这些?”
“小时候,父亲便说,茶是一门艺术,也是极能养性的。喝了这么多年,若还是一窍不通,那岂不是浪费了这么多好茶?”我轻呷了口茶,随口答道,“记得有一回,我失手打碎了他最爱的一套景德镇白釉瓷茶壶,被他一顿好骂,硬是一个月没理我。那时人还小,吓得我好几个晚上睡觉都梦见他骂我呢。”
“心尘,这是你第一次和我提起以前的事。”他看着我的眼,“我很开心。”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将前世的事情向他倾诉,竟不知不觉地提起了那里的人事。我怔怔地看着他,我一直避讳的事,怎会突然和他讲起呢。见我神色不定,目光闪烁,他善意地笑道:“好了,待茶凉了,可就浪费了你的好手艺。”
我有些闷闷地垂着脑袋,也没心思去细品这茶中的风姿韵味。他抬眼看看我,起身来到我身旁,温柔地替我将碎发捋到耳后:“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靠着他的身子,声音有些空洞:“如果时间停在这里,不会走,该有多好。”这样,我便能获得一份心灵的平静,一份真正的安宁。
“傻瓜……”他轻柔地环住我的肩,“若你不想走,便留下来。”
我们再也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我静静地依着他,他静静地拥着我,仿佛时间真的凝滞,停在了这一瞬。
突然,一个深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昭儿,阿玛找到一把好琴,特意拿来给……”戛然收声,厉声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我抬起头,看到他的父亲,鄂扎满脸怒容地瞪着我,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似的。顿时满脸黑线,这下是有理也说不清了。我在这红着脸,结结巴巴,不知怎么解释。远道却是一派自在,懒洋洋地抬眼对鄂扎说:“阿玛,我们在干嘛,你看不出来么?”
“你……”鄂扎又气又急,胡子一翘一翘的,“你平时怎么散漫行事我都没说你,可你,你怎么能对一个妓女动了真心思?”
“您那日不是说要为我帮心尘赎身么?”远道纤长的手指抚过我姣好的面庞,回头懒懒地说道,“怎么,阿玛您要反悔?”
他要替我赎身?我蹙了蹙眉,怔了一下,突然明白了远道的意思,这父子俩相处的方式还真是特别,眼中闪过一抹趣味,轻叹道:“远道,你这是何苦呢?”
这话听在远道耳中,自然是何苦这样对待自己的阿玛,明明心中依然爱着关心着,却表现得这般淡漠。但到了鄂扎耳里,可就变了味儿了。这可不,他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德昭的身份,可是你这种人高攀得起的?”
远道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听出我的一语双关,似乎又很满意我们的默契,深情地拥我入怀,眉眼间全是浓浓的暖意:“我说过,只要你愿意,我会永远守护你。”
嘴角滑过一道微微上扬的弧度,叹道:“我知道。”话虽这么说着,却悄悄朝他眨眨眼。——怎么,你学我呀。不怕气坏了你阿玛的身子?
他眉眼轻挑。——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的。
但他父亲没有这份心情看我们眉目传情,怒喝一声:“德昭!”脸色有些发青,眼中更是闪着熊熊怒火。
我还是担心玩过了火,推开远道,笑着打起了圆场:“远道,我先走了。你,你们,好好谈一下吧。”说着,便看了他一眼。——心平气和些,别再这样了。见他微微向我点头,这才放心地对鄂扎福了福,转身离开。
看着那道倩影消失在曲曲折折的长廊中,德昭轻声叹了口气。心尘,得一知己如此,夫复何求。有你懂我,此生无憾。良久,才收回视线,道:“阿玛,喝杯茶吧。”
鄂扎努力平息了怒气,坐下拿起茶盏,只见茶色碧澄透亮,入喉温润,齿颊留香,那温婉中带着潇洒,潇洒中凝着安和,将眉山老峰的精髓展示得淋漓尽致,出声赞道:“你的手艺,越发的好了。”
德昭悠闲地品了一口,笑得有些宠溺:“是心尘泡的。”
“她?”鄂扎疑惑地问道。这茶品犹如人品,能沏出如此好茶的,怎会是一青楼女子?见他点点头,心知自己这个儿子从不骗人,不由叹息了起来,“这姑娘生活在那种地方,还有这份手艺,倒也难得。”又在心里叹了口气,难怪你放不下。
她的手艺又何止如此?德昭在心里暗暗补充了一句。想起那翩跹的身姿,那如泣如诉的琴音,那高洁脱俗的心性,究竟是怎样钟灵毓秀的水土,养育了这样一位奇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