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相遇之后,远道时常会来我地方坐坐,有时只是安静地相对而坐,有时琴音相和,弹到手指红肿方才尽兴。我们像是相识许久的老友,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便能轻易地明白对方的意思,这样的相处,宛若一坛深窖里的美酒,愈陈愈香,越是长久,越让人沉醉,欲罢不能。
他还是那样的温雅如风,清越的嗓音,为我娓娓讲诉着北国的风土人情,大漠荒原里背负行囊的骆驼,草原上万马奔腾扬起的漫天黄沙,还有敖包里热情好客的草原人嘹亮的祝酒歌,让我对这个马上民族,对那片广袤的牧场,无限神往。
我们便是这般天南地北的聊着,从浩瀚漠北到烟雨江南,从山水林海到古今贤士,从诗词歌赋到人生哲理,随着话题的深入,两人眼中的神采越来越明亮,那种相见恨晚的相惜,如同沙漠里的一掬清泉,炎日下的一缕凉风,让人满心欢喜。
只是,在不经意间,会在他的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如同流星划过般,转瞬即逝。但我依然能够捕捉到,其中蕴含的苍凉的哀伤。他掩饰得极好,瞒住了许多人,也许也能瞒过自己的心,但是,终究瞒不过天,和地。
那个傍晚,夕阳西斜。
我伏在案上练字。来到这个没有电脑没有网络的世界,键盘的敲打声早已落幕,登场的还是笔墨,原始的软笔书法。虽说前世也曾练了好些年的字,临过不少名帖,但毕竟只是业余的兴趣,对繁体字也还有些生疏。于是,便让小晴寻了几本唐诗宋词,一面练字,一面认字,还能修身养性,也算一举数得的好事。
小晴拎着食盒,轻轻的推门进来,见我伏案用笔的样子,歪着脑袋想了片刻,才低声地开口,道:“姑娘,要吃点东西垫垫胃吗?”
“哦,知道了。”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皓腕微沉,笔尖轻勾,又写了几个字,才搁下笔,拿起墨香清幽的字卷,打量了一番,眉眼一弯,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小晴好奇地凑了上来,看着清丽的小笺,忍不住赞叹起来:“姑娘,您的字,可是我见过最好的。”
“你个鬼机灵,少拍马屁了。你才见过几个人的字,就敢这么说?”我笑骂道,“若是被别人听见了,那可就好玩了。”
“我说得可是真话!”小晴提了提声音,补充道,“我来这里也有好些年了,可从没见哪个姑娘,能像姑娘这样厉害的。”
听到她的辩解,我不禁失笑,道:“你呀,知道你心里向着我。好了,不说这个了,一起坐下吃饭吧。”
有过前几次的经历,小晴也不再惶恐拘谨,“嗯”了一声,连忙过去布好饭筷。
我回过身去,却看到门口多了一个人。面容俊逸,身姿卓绝,器宇轩昂,天质自然。
远道静静地看着屋内,笑容清朗如风,可我却在第一瞬便已觉察到,今夜的他,有些不同。说不上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但我就是能够确信,自己的直觉没有错。
小晴也从突然出现客人临门的事情中回过神来,麻利地添置了一副碗筷,便低头走出房间,离开时,还细心地将门掩上。
含笑对上那双清雅的眸,我柔声说道:“陪我一起吃一些吧。”
他点点头,缓缓地走过来,坐到我面前,却没动筷子,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深邃的眼神里,有我不知道的含义。
我起身到他身旁,拿起酒壶替他斟上一杯,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再斟一杯,他再喝一杯。我不斟,他便不喝,两人一站一坐,这样默默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他的视线穿过我的身子,望着窗外那火红的残阳,不言,亦不语。直到醉倒在桌上,仍是没有开口,也没再看我一眼。
低头看了看他那沉静的脸,我抬起眸,看着那抹天际的阳光,血红的颜色,像是女子唇上隔夜残余的胭脂,有些凄凉,有些迷离。
良久之后,我走到房门外,吩咐小晴去将芸娘叫来。没多久,芸娘便匆匆赶来,看到醉倒在桌上的远道,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些什么,最后又咽了下去,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便让人将他抬了出去。
稍稍想了想,我终是开口阻拦道:“不用那么麻烦,把他放我床上就行了。”说着,又转身看向芸娘,笑了笑,“他过来,总有他的理由。我尊重他。”
芸娘张了张嘴,重重地叹了口气,对那两个进来的下人点点头。两人小心地将远道安置在屏风那头的绣床上,小晴细心地端来一盆清水,搁在床头的小柜上,看了看芸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醉得不省人事的远道,眼中带着一丝疑惑,又有一些懵懂,低着头,悄悄地退出了屋子。
看了眼留下来的芸娘,我捋了捋鬓间的乱发,笑道:“有些事,虽然好奇,但我还是不想你告诉我。”
芸娘一怔,凤目紧紧盯着我的脸,却只看到坦然和平静,感慨道:“从你醒来以后,我一直没有低估你,可现在看来,我对你的估算还是过低了。”
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天空,我轻轻地开口:“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把锁,锁着自己的秘密。可惜,不知是因为心太大,还是锁太小,锁住了春,却锁不住秋,锁住了春天的美好甜蜜,却没有锁住秋天的哀伤凄凉。”
那轻如羽毛的叹息,重重地砸在酝芸娘的心上,让她那宁静的心湖有了一瞬的破裂,睫毛狠狠地颤了几下,才平息了一些,眼神在这一对玉人之间扫了扫,便迈着细碎的步子,往屋外走去。
当身子转入门外的时候,稍稍顿了顿:“你说得对。清晨的太阳总是惹眼的,可它,终究会变成现在这样子。”她没有回首,留下一句话,就离开了。
抬头看了眼天空中的红日,在西边的角落挣扎着不肯离开。不过,芸娘说得很对,夕阳无论怎样地不舍这个世界,终究还是抵不过,孤独地消逝在天的尽头。没过多久,一轮圆月优雅地升起,天地舞台转换了主角,那清冷的光华从窗外弥漫进来,让这间安静的小屋添了几分清韵宁和。
我坐在床边,看着床上入睡的男子,拧了毛巾轻柔地擦拭着他的额,心中充满了不忍和怜惜。远道,你的心里一定很苦很苦,苦得让你忘了“借酒浇愁愁更愁”的道理,苦得让你沉睡在梦里不愿醒来面对我。看着你一次次欲言又止,感受着你内心的矛盾,而我能做的,却只有这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地放下幔帐,起身离开。
两心相交,贵在相知。
相信你会懂我没有言明的心意。当初升的朝阳来临的时候,你我亦如往昔,昨日,便是心中深藏的梦境。毋需言语,毋需动作,因为你我,两心相知。
而远道,也的确没有让我失望。
两人不约而同地翻着日历,将那一天揭过。他仍是我屋里的常客,我们仍然畅快地谈天说地,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他的目光柔和而专注,仿佛在看着心中的至宝,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没来由的紧张,东扯西扯的,想要把话题转移。
这时候,他会轻笑一声,然后由着我胡乱说着没边没际的话儿,轩眉轻挑,宛如清风掠过,带着丝丝温和的春意。
明媚的春三月翩然而至,二十天的清闲日子在我漫不经心的挥霍中,走到了尾声。
终于,那一支象征成人的笄插在我的发间,及笄之日已经来临,今晚,便是我登台的日子。没想到,待我收拾好心情,走进房间准备换衣上妆的时候,屋里竟坐着笑吟吟的远道。
“远道,你来了。”我的心情顿时灿烂了几分。
他温柔地笑着看着我:“心尘,你真的这么期待登台吗?那不是你的性子。”
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我答得一派云朗风轻:“我只是唱我的歌,弹我的琵琶,怎会不是我的性子。”
他轻轻叹了口气,又舒展了眉,如春风又绿江南岸一般的优雅:“心尘,我该说你什么好呢。”
“远道,是我自己选的路,我会好好走下去的。”我知晓他心中未言的顾虑,心里有些暖暖的,“而且,我相信,我会快乐的。”
“那就好。”他就像是一位宽容的兄长,握住我的手,温和地说,“若有什么事,记得还有我。”
“那是自然。”我不由嫣然一笑,“远道,是我来到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谢谢你。”
听我这般言语,他微笑着抚mo着我的头发,神情专注而柔和,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气氛,我笑着拉拉他的衣袖,道:“我还得换衣服呢,待会儿该来不及了。”
“好。那我在外面等着看你。”他笑着点点头,替我掩好了门,轻声地离开。
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这样相处的方式,淡淡的,却很真实,只是,远道,你的眼底究竟藏着什么,为何我读到了一种哀伤呢。
远道走后不久,芸娘便走了进来,让我感觉两人像是算好了时间差一般。我拒绝了她要帮我上妆的好意。我知道该将自己化一个怎样的妆容。
一边上挑眉峰,飞入云鬓,才会有一种冷艳落寞的感觉;眼线上加了点亮亮的****,又略略挑了挑眼角,眼光流转,顾盼之间满是风情;脸上的妆却只是薄薄一层,淡淡的,带出一种素颜的干净;唇描成暗暗的橙色,杏色的胭脂拉出一层鼻影,让脸庞看上去更加立体。望着镜中清冷中有些妩媚、纯美中有些哀怨的美人,我满意地笑出声来。
芸娘早已被我复杂的化妆手法惊呆了。我也没有言语,用手理顺秀发,挑出一部分用一支白玉凤簪盘成一个简单的凤尾髻,又从旁边将髻挑松,看起来有些散漫。剩下的头发也不打理,就这么飘在胸前。弄好头发,便换上一袭白色的宽松长袍,淡化了款型,那长长短短的素纱质地轻盈而飘逸,却有种若隐若现的美感。
待我全副武装之后,回头粲然一笑,就变成了一个神秘的风情女子,清冷妩媚的气质,素净优雅的长裙,美而不艳,媚而不妖。芸娘望着我,眼里满是惊讶、喜悦、不可思议。
见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我学着她的样儿,笑得有些妩媚有些慵懒:“从此以后,这就是柳心尘。怎么样,不会给妈妈你丢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