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在天禄阁中两个月的长跑,看着眼前这些从塞外拼死拼活调查下来的笔记终于只剩下最后几页未被整理,楼昫这些天因连日伏案举笔而变得发酸的肩膀似乎骤然轻松了下来。与其说是轻松,倒不如说是肩膀的神经已经有些麻木了。
半年前在为第一次河西之战做体能上的准备的时候,什正曾经对他和其他兄弟们说过,人在跑步的时候要将自己的呼吸调匀,在最初的几里路当中,人呼气的频率会加快,身子会先陷入一段疲惫期。但是当跑者坚持抵达一个节点以后,原先肌肉的酸胀便会麻木,而且呼吸也能维持在均匀的状态,接下来便好跑得多了。
或许是做任何事都有一个这类过程。这是楼昫第一次参加工程量这么大的词典编修任务,虽然自己的耐力挺好,但是在五月底到六月初的时候,那么多机械的工作做下来,他也难免感觉身体疲劳。到了现在,临近结束了,虽然每日的工作量在加大,他反倒感觉手头上的革书轻飘飘的。距离自己向什正表白的日期越来越近,他打算在这本辞书彻底呈交上去之后,找一个众人都在的时间,向什正正式求婚——虽然他还没有到有家室的年纪。
如楼昫那样在任务结束前感觉轻松的并不在少数。大多数什士都有这样的感触,就像在一次长跑跑完以后,当跑者走回场地边缘坐下休息的那一刻,肌肉顿时的松弛总是能使他痛快淋漓。连天依也有这种舒畅之感。
“用我苍老的眼回顾,
过去的一切是如此遥远。
一条石路上,
疲惫的牛群在傍晚渴望归家,
一辆负载沉沉的马车,一条残旧的轮迹。”
这是天依想到的一首瑞典的诗,《用我苍老的眼回顾》中的几个句子。站在初秋的这一节点,同现在比起来,先前通书什在天禄阁中编校增补的两个月时间似乎转瞬即逝,而更之前参与第一次河西之战的经历更是如同一场幻影。时序腾换,什士们的衣服由赤变成黄,黄又变成白,院里下午的雨水积了又干,打雷的积雨云方聚辄散,楼昫在泥地上给家奴们写的字母被画了又擦。这所有的记忆都仿佛被按下了快进,在她的眼前多倍速播放着。
只有阿绫。这两个月来,乐正绫还一直温柔地待在自己身边,同自己共同度过无聊而有味的汉朝生活。由于阁中中午发给的肉蛋膳食,再加上家奴营中小米等粗粮的作用,她的气色已经较打河西之战时温润了许多,和去年腊月比起来更是完全不是一个人了。阿绫的容颜正在逐渐恢复到穿越前的状态——甚至可能比穿越前还好一点。毕竟她没有受到各种添加剂和化妆品的影响,也习惯素颜出门。
在莫子成复向自己发起遥远攻势的当儿,天依更感觉到自己实离不开阿绫。她要将当下所有的事情做好,保卫自己和她的坚牢关系。既然半年前阿绫不在的时候,莫子成都没有将自己从阿绫那儿掳走,那现在他更不会有可能,哪怕他撺动所有的同僚和为他那篇赋而感动流泪的旁观者一起围上。
在这一阵轻松而稳定的氛围当中,通书什轻易地将每人剩余的几页词条校对完毕。在七月十二日上午,临近午时的时候,三个小组陆续停下了他们的讨论,在檐下散坐休息。而又过了半个小时,楼昫所在的小组,也最终静默了下来。
在其余十多人的注视下,楼昫将最后五枚书简分别投入东库按音序排好的木箱子。当他转身回到火伴们面前时,大家一下子都愣住了。坐在檐下和齐伍正一道乘凉的夷邕,一边用袖子扇着面,一边看看空无一人的案前,一边看看庭对面被塞得满满当当的箱子,许久说不出话来。
阁吏们也为这安静的气氛影响,一时都不说话。这个氛围直到一分钟后,才被突然站起的乐正绫打破:
“好,这个阶段,我们结束了!”
乐正绫振开宽广的双袖,向什士们高呼道。大家这才从梦一般的状态中回神过来,确认多达七千多词的河西地区匈奴语,确实被自己这十几人全部整理了出来。现在回想,以往两个月的工作似乎如一座大山一般,压在自己肩上。而现在,那座大山在楼昫将最后一枚书简投入箱子的时刻,悄然飘走了。人人都不知道它去了哪里。
同几个卫士一道在门口负责保卫工作的祁晋师听到什中的呼喊,也转身过来,问进度是否完成了。在得到答复以后,他的脸上也浮现起欣喜来。
“好样的,你们这些后生,就是行!”
祁晋师用拳头挨个捶过什士们的前胸,向他们每个人表示祝贺。
“祁叔是期待,有一天他说的羌语也能被你们编成一部词典呢。”乐正绫趁机说。一听到这话,原先还兴奋无比的什士们一下子又蔫了下来。
“哈哈,开玩笑。”乐正绫轻摆右手,“到时候这些词典,你们有了学生,让你们的学生再分担。”
“我们也可以开馆受徒么?”
“今后肯定可以的。”乐正绫说,“大家高兴完了,好好坐在檐下等等过午饭吧。下午我们回去,我就向郭军尉汇报,这两天再去浑邪王府上一趟,把每个箱子拉过去,校一校既有的词条。到时候就是一对一问,你们一个人负责一到两个箱子,对应一个匈奴贵族。他们有译者。这是这两天的安排。在校对完之后,回来,剩余的工作就交给韦匠完成了。”
“嗯!”
什士们听到什正关于这本词典编修事务最后阶段的安排,感到最困难的皋兰山之战已经结束了。剩下的困难只有如何从塞外慢慢走回陇西。虽然校书的过程也不轻松,但是有这部雄厚的底本在,他们看着箱中众多的简牍,就能获得激励——这些简牍象征着大部分的工作已经被自己抛到了身后。
宫女们在老宫娥的指挥下,也停了扇风的任务。乐正绫和天依走到她们面前,向她们作了三揖。
“这两个月大家在檐下工作,没有中暑,真是有赖于你们的保障。”乐正绫同宫女们说,“你们既泼水又驱风,这扇子重又大,什士们心力辛苦,你们体肤受苦。可以说这部辞书,有一半是姐妹们两个月中摇扇摇出来的。太感谢你们了。”
宫女们也向这位女什官还礼,表示在通书什为爵士们服务,其实是自己在宫中做的最轻松的活计。
“那你们平时都做些什么活?”乐正绫同她们聊开。无事一身轻的什士们也将身子转过来听。
“比如吧。我们中有些姐妹是净那些盒的。”年轻宫女介绍道。
“什么盒呢?”
“比如后宫的妃嫔、皇族,有行便宜事的,是在室内行,一般下面都垫有织物,把那盒子端出来洁净。”
“原来她们用的是这个法子。”什士们都点头,“这活确实苦。”
“这活说苦是苦,但是比较安全。”那名宫女继续补充下去,“还有一些就一点不安全了,动辄挨罚。譬如为主人们更衣、浣衣的。衣制是汉家素来所重,如何洗涤主人们的袍服衣裳,是非常讲究的。穿戴,亦甚讲究。倘若更衣或者浣洗不甚,主人们外出宴饮或者为其他事,其间由于衣未整净而遭到他人非笑,回来就会打骂当日负责的姐妹。”
“做仆人的,干了活出了疏漏,确实要罚一罚。”张原说。
“不,”天依向他摇头,“出疏漏与否,是看谁?全看主人。主人要是有意拿这些宫人撒气过瘾,就算宫女们做得全无问题,也会挨罚的。”
在赵府过过几月奴婢生活的她,光是从身边的丫鬟处听二公子动辄惩罚仆役的事,就有三四起。她对这种路数再熟悉不过了。
宫女们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毕竟在未央宫里的任何时候都不能说主人做的事情不好,哪怕身边没有任何人。
乐正绫遂将话题转换为浣洗昂贵的丝衣有什么巧便的方法,既洗得干净,又对衣物磨损小。这一点在宫中不甚敏感,也是她们和什士们日后实打实用得到的。宫女们遂和什士们分享她们宫中老辈人传下来的洗涤法,从入水搓洗的力度控制一直到什么时候加多少皂角,这些经验都有涉及。这让通书什的成员受益良多。
由于今日上午已经将全部的工作完成,在阁中用过午膳后,通书什便提前乘车回到了家奴营里,算是放了假。乐正绫和天依先是到军幕找了郭军尉,请他帮忙联络中尉,安排同匈奴贵族第二次见面的事,在走出军幕的帐门后,她们便走回家奴营,天依准备用下午的时间,将脑中构思的这部词典的序写出来。
乐正绫静静地坐在窗前,为她磨好墨,准备看她写出什么章句。天依提着笔,在下午充足的光线下,先是在作为草稿的素纸上犹豫了一会儿,随后写下:
“匈奴者。壁垒北胡也。古有猃狁。熏粥。荤粥者。皆匈奴也。其人自名/hun/。猃狁。熏粥。荤粥。匈奴。皆为中国文书译其自名者。”
“你这写着文言文,把国际音标都代进去了。”乐正绫笑道。
“这不用国际音标,还是用汉字音译的话,就跟‘匈奴’‘熏粥’之属一样了。”天依说,“何况没人规定写文言文就不能用国际音标嘛。这本辞书本来国际音标就占其中很大一部分,若单是不在一篇序中写国际音标,还不如在这序中也写。这样识得国际音标的人好歹还能拼出来。”
“是。”乐正绫向她点头。
随后,天依在纸上写了对匈奴部落来源的猜想、现在匈奴王朝的家族世系及他们风俗器物思想方面的内容,乐正绫默默地看。这就同许慎写《说文解字序》一样,首先要交代和这本书的内容相关的背景知识。而天依着重发力的地方是,她用很多的笔墨交代了河西匈奴语词典中的匈奴,和作为单个部落、王朝的匈奴并不是一个概念。后者多不过数万人,而前者则是指操词典中这种语言的百万草原牧民。他们和他们的语言可以被称为匈奴语,也可以被称为浑邪语、休屠语等等。
“这就是语言学内容了。”乐正绫说,“也就是我和司马迁说的‘三个匈奴’。你这个落实到书面上落实得不错,要换我,真的不知道怎么用简短的篇幅组织这么多的内容。”
“毕竟给赵小姐做老师,有一手还是有的。”天依冲恋人微笑,随后继续下笔。
在第三个部分的内容中,天依论述了这种语言同汉语并非同出一源,说明草原上的牧人同汉人并非同源。她举了数词、表示父母亲族的亲属词和土地树木山水鸟兽等基本词的例子来试证明这个观点,又占去了一张纸。而在第四部分,天依特意由匈奴语和汉语在指称具体事物和概念上使用的不同语音,来着重说明,一种语言中某个事物的发音和记录它的字形,同这件事物本身并无直接的联系,往往是约定俗成的。一个人群约定以某音来指称某事物,不代表那件事物本来发这个音。天依专门举了五月五日在汉言中谐音恶月恶日,而在匈奴语、塞语中并不谐此音的例子,认为五和恶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至少在汉语以外的言语中不是这样。
“这个你要写了,对朝廷的迷信是一个打击。”乐正绫摇摇头,“恐怕不合适。据我所知,众多儒士是喜欢系联的。五行、五色、五方、五脏之间的关系都是他们想象出来的。包括许多吉日和凶日,你这一说,好像这些都无什么意义了。”
“现在距离独尊儒术才过去几十年,我想时代的思想应该并没有后来那么固化,还存在有改良的余地。何况铁的事实在这里。”天依道,“我们这本词典,我的这个序,也主要是给馆阁里面的人看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或许面向不了大众,这样产生的影响也就不会很大。这样,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写成以后,不急着装订,而是容赵司马和骠骑将军回来以后,再请示给他们看。不行的话,把它删掉,序言也还是有很多价值的。”
“嗯。这样比较稳妥,赵司马说行,那就行。”
天依又接下去展开第五部分。将匈奴和匈奴语,以及他们对匈奴语乃至世间语言达成的较为敏感的认识铺展下来以后,天依马上开始说这本词典对朝廷有什么裨益,譬如帮助汉地的人研究匈奴人和匈奴社会,更好地制定对匈政策,促进汉匈人员之间的交流等等。这是为词典保身的一个部分。
在序言的最后,天依对通书什的学员们作了高度的评价,认为他们前途广大,并希望语言研究能在汉国越做越好,继续发扬下去。待她将整篇序言落实到笔端,太阳已经明显地偏西了。
“虽然写了好几张纸,但确实是这个时代难得的文章。”乐正绫评价道,“我虽然不太通文言文的艺术,但是我知道一篇文章的价值全在它的内容里面,而不在它的形式。南北朝时期的宫体诗虽然极力追求形式,但留下来的好作品反倒少。”
天依点点头。乐正绫所言甚是。颜之推的《颜氏家训》,在现代学术界那么受关注,主要也是因为它里面有许多涉及到南北朝时期的社会、文化、制度、语言相关的内容。
“这个序可是锦上添花了。”乐正绫笑着挠了挠后脑勺,“让我写,我是真的写不出来。要是没有小天依组织文采,可能这个辞书是要有一个干巴巴的序。现在这样,文质两可。”
“希望它能带着我们走向更好的明天吧。”天依站起来,将最后一张墨迹未干的纸晾在窗台上。
“这时候也近四五点了。虽然今天是趁工作完成,放了半天的假,但小楼似乎没有放假的意思。家奴营里面的人应该都放了工作,我们不妨去男营那边看看,看小楼在不在那儿。顺带着,这次教完课回来的路上,我们得在他面前做出那件事了。”
乐正绫说完,向天依使了个眼色。
“刚好齐渊要休息休息,我们可以一道过去。确实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就是不知道小楼会有什么反应……不过既然要放在今天,我们就这么做。此事宜早不宜迟。”天依将两手支在胸前,“一会我们去看看。”
待写着序言的纸张被完全晾干以后,二人将它们从窗边收下,用一卷简牍压住。之后,两人寻换上了常时所穿的便服,向营中男家奴平时聚居的地方走去。
——第三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