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日傍晚,家奴们结束了日间的活计,散伙回营。通书什的三位先生从营门的右边走来,两位女先生在石头上坐好,年纪比较小的男先生则将众人召集在一起,准备课字。
这近一个月来,他已经将洛什副课给自己的表音文字大致地教与了众家奴,并且已经开始教简单的汉字。大家也逐渐同这位小先生熟络起来——虽然他在名号上属于四级的爵士,并且在以后还有可能高升。
“来,我们昨天教到哪儿了?”楼昫抓起被自己用了很久的枝杆,问近几日学得最快的一名学员。
“教到一到十的数目字。”
“大家还记得么?”楼昫又问众人。
不少家奴表示已经忘了许多。楼昫遂做了个测试,用树枝在地上画下几个字符,分别让每个人回答是几。从家奴们反馈的结果来看,五以后的数字,字形记住的少,没有记住的比较多。而他向家奴们问这些词用之前课的表音文书如何写的时候,家奴们写出来的普遍比较准确。
看着这个情况,楼昫发愁起来。依靠表音文字的字符同发音之间的关联,家奴们可以做到“我手写我口”,只要记得相应音书的读法和写法,就能将整个词拼写出来。而一旦教学从表音文字进展为汉字,家奴们先天在受教育上的不足便立马展现毕尽。楼昫最先选取的是最简单的数字,从一到四尚且好说,大部分都是画条条,画个几笔就是几笔;五也尚能记住,而六到十,许多人都记混了。
楼昫的头上噌噌地冒出汗来。他感到自己的工作登时难以进行下去。在一个月之前,他还向家奴们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在教完了他们这套仅靠表音就能交流的文书以后,还能向他们课汉字。结果一个月下来,他教完了前者,一开始教后者,众人就束手无策了。
就在此时,天依从石头上站了起来,走到众人面前:
“看来对于这一到十的字,大家昨天学了以后,能得掌握的不多。没事,出现这种情况是正常的。就算一个孩童入了书馆,第一天让他认这些字,也总是难度很大。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接触汉文。这一天不会,说白了没事,两天也没事。十天之内能把第一批汉字能认清了,就已经是非常聪慧了。司马使君的女儿,学第一批字,也是一样的。”
家奴们原先看着楼昫难堪的样子,颇觉得希望不大。不过听洛什副这么一说,原来这并不是自己愚笨,而是每个初学汉字的人都会遇到的困难,甚至连自己主人的千金都是这样,那学还是能学下去的。
“洛先生我去年在府上为活的时候见过,听说是专门为小姐课文字的。洛先生这么说了,那我还不至于打退堂鼓。”人群中的一个仆役道。
“这样,我们今天就不学其他的新东西,就专门做这个事情。大家分成三组,我们俩和楼先生分别教六个人。”天依转向什正和楼昫,“今后遇到汉文相关的事情,楼先生一个人没法顾及到你们每一位,那就分组来。我平时不在这里,只有楼先生和乐正什正在的话,你们还可以分为四组,分批受学。”
“今天就学一到十的数么?”
“对。它虽然不多,但是对于初识汉字的人来说,已经不少了。再一个,楼先生选择它们,也是因为它们在生活中非常重要。就算平日里不记账目,遇到其他事情,有数的,要记下来,也得用到这些字。”天依说,“如果每个数都用表音的那套文书写,那就太麻烦了。而且也不通用。所以楼先生先教这些字,对于大家来说是非常适合的。之后再教个百、千、万,数一般的数就完全没有任何问题了。”
“以前都是有什么数记在心里算,上月以来是在地上用音书写着算,现在可以用汉文记算了。”有家奴道。
“是。先学了这些数字,把握把握字一般的写法,再开始学其他简单的,比如日月、上下、左右就非常轻松了。我们争取日后能识个上百个字,这些简单的字识了,走到哪也不是两眼墨黑,担惊受怕。”天依向他们说。
家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感到期待。虽然这套文书目前对他们的生活没有什么影响和太大的作用,但是作为吏士大夫长期把占的事物,他们都想摸一摸它到底是怎么回事。
乐正绫也从石头上站起来。楼昫让家奴们中较活泼的人将受字的人群分为三组,每组六人,通书什的三位先生每人为一个小组细致地教一到十数字的汉文写法。天依先前给赵小姐零基础地教过汉字,在这方面显得游刃有余。她将五以上的每个字都编了一套口诀,如“八”发音要开口,字形正好是一个嘴巴张开发言的样子;而“六”是“八”头画两笔,意味着六在八前头两位。这种说解在文字学上属于无理据说解,显然古人创制“六”这个自行的时候,它未必同“八”有这种关系。不过对于初学汉字的人来说,这种口诀方便轻松,通过记忆能够得之。不过在识字的道路中,口诀是次要的,一遍一遍地练写和实用才能让人最终记住一个字的字形。天依在学日语的片假名和平假名的时候,虽然古汉语知识在这方面帮助很大——她能够将读/ni/的“に”同汉语古音读/nin/的“仁”、古日语读/pi/的“ヒ”同汉语古音读/pi/的“匕”联系起来记忆,但最终她将这一套字符刻入记忆,还是靠的反复听写。
在天依等三人具体到人的教练下,每个家奴都从先生那面对面地受了五到十数字的写法。在课时结束的时候,她们又让每组的人在闲暇的时候加深练习,毕竟每天只来一到两小时的先生不能全天管到他们的学业。在给每组递了一份填着从一到十数字的简片以后,楼昫站起来,同乐正绫和天依结束今天的劳顿,准备回营休息。
走在什正身边,待课字的内容从自己的脑中抽空,另一件重要的事才从楼昫心里慢慢地浮起来。两个月过去了,通书什编纂词典的工作已经将近结束,同什正表白的机会也逐渐临近。自己的兄弟们已经不止一次地同自己提过吃喜宴的事情,而什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很明显的有人追求她的痕迹。从她的异国身份来看,恐怕自己是她在汉地唯一的候选人——只要没有趣味独异的、洛阳的莫公子之流。
自己是没办法像他一样,写出一篇赋来讨什正喜欢了。不过就如前月和两位什官一块讨论的一样,纵然花那么大心力写了那篇赋,洛什副心里不接受,也是断然不接受。楼昫虽然不懂洛什副拒绝莫公子的原因,但是辞赋这种方法对海国人不奏效,这是显而易见的。
在几个月前,楼昫还对自己有无充裕的条件将什正迎进来而感到踟蹰。毕竟半年前自己还是个除了识字其他啥也不会的大头兵,身上也无任何积蓄,什正归过来也只能过苦日子;而在什正和军幕半年的栽培下,他在旁人眼中的地位已经比什正高出一大截,也有了充足的底子——他现在毕竟是身拥万钱而无处可花的新爵,而什正尚除了通书什的什官以外没有任何身份。再加上二人在这个时世独有的能力,就算两个人当个朴素的豪民,或者整日与书为伴,也不用担心饿死的问题了。而不考虑这些生活的因素,什正一心要将她们海国的道路引入汉地的话,自己也有条件一直跟着她。
他一边想着,一边想象自己的求婚现场,什中大家——十几位爵士为他呼哨鼓掌的样子。这都是先前和兄弟们商量定的。就在这时,他听得什副开了口。
“说起来,小楼,你知道你们什中的后生近来有成家立业的打算么?”天依问他。
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楼昫恍惚之间有一种什副听见自己脑子在想什么的陆离感觉。他愣了一下,答道:
“我近来还不知道。”
“以汉地的历法,今年还有三个月就结束了。就算以我们那边的历法,过了冬你们也都十八岁了。早可以谈婚论嫁了。”天依笑起来。
谁说不是呢?自己正在准备这个事儿。
“毕竟大家入军以来,正值青春,有劲没处使,现在又锦衣博带,我想难免需要侣伴,才显得生活圆满。”天依说,“一个人单打独斗,毕竟也有点寂寞。”
“如果什中有人想要成家的,等赵司马从河西回来,我们可以托他说一些媒。毕竟他在洛阳一带认识的人不少,我们什是骠骑将军亲自选定组建的,要选个门当户对的,自然也不是什么问题。”乐正绫补充道。
“这个我们自知,不过弟兄们还没有这个需要。我们是男子,这方面忍忍也还可以。什正和什副不也是至今无有家室么?”
楼昫欲趁这个话题,顺下去问一问什正在这方面的情况。关于什副,他知道的已经不少了。自己这个问题实际上不需要回答——什正孤身一人来到汉地,身边没什么亲近的,有无家室,他自己内心已经判然。
“我俩么?我俩是已经有了。”乐正绫笑了笑,将左手搭上天依的肩,同楼昫说。
楼昫整个人定在了原地。在听到什正言语的这一瞬间,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副无论在什么条件下都要拒绝莫公子的原因。不过,既然什正也有家室,她入军的时候为什么不见她那位配偶的任何音信呢?
“什正和什副都有了家室?那夫婿在哪儿?”
楼昫又问了这么一句。刚问完,他就看见什正搭在什副肩上的左手。这只曾经在木板皮革简牍绢帛上写过字、在中原和塞外搬过柴、搓过火、端过戟、拔过箭,沾满过玄墨和污血的手,现在正牢牢地控着什副的左肩,在上面温柔细致地摩挲着。
“我们俩的夫婿都正站在你面前。”乐正绫笑着,“我们是已成了家室,我们俩到哪儿,家室就在哪儿,是没有什么压力的。”
楼昫又傻了一会儿。突然,一件非常久远的事情在刹那间又浮现在了他的记忆中:
三月二十四日,当皋兰山之战彻底结束、整个什从危险当中脱身出来的时候,背上中了一箭的什正立马在马上瘫倒了。等到部队初步安定下来,他和两位什副一道在帐中给什正清洗伤口时,听到祁叔称呼什副用了一个类似于“侄婿”的词。他当时是觉得什副作为一个女辈,所有的“婿”都与他无关,所以很快将这两个可能幻听的音节抛到脑后,光顾着给灶中吹火。然而在今天,夏末太阳西斜的傍晚,于一阵草虫的鸣响当中,今日的他给彼时的他狠狠地击了一棒。
海国人在很多方面都同汉地之人是不一样的,这对于自己来说本来应该是一件常识,但他在这方面却还是百密一疏,没有想得周全。他先前曾经猜想过各种可能追求什正的人,从什中的其他兄弟到军幕中的尉吏,但是一直到方才,楼昫才猛然发现,什正的配偶就是自己的什副。他先前看两人同行出入,徒觉得是同伴一般的友谊。
既然这两位女子互为夫妻,那她们在夜中是什么样的?自己向者在上林苑中受训的时候,曾经听过骑士们讲的宫内流言,说陈皇后九年前罪迁冷宫,就是因她背着今上同巫女交接,让巫女“女而男淫”。他一开始觉得不可思议,认为其仅是一条谣传。今日在二人面前,自己才将这些零碎的、各不相干的记忆惨痛地串起。
半年来的长跑,现在换来的是一场空,什正早许以人。楼昫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几乎完全丧失了对外部世界的感知能力,单是觉得自己不能在什正面前表现出失落、空虚,更不能落泪,将自己暴露出来。
当他再次感到一阵晚风吹到身上时,自己已经站在通书什的营门口,同什正和什副分别了。
他能立马记起来的、刚才什正和什副说过的最后几句话,便是祝自己日后能找到自己人生中适合当对、相看不厌的好侣的祝福语。自己当时收下了她们的吉愿,但是心头老是有一股大风刮过,搅得自己的心头堵得慌。他想在当时就同什正表白,但是就算袒露自己的心迹,在既成的事实面前也没用了。什正和什副自来到汉地之前就已经是这个关系,而什副先前能够果断拒绝河南郡守的儿子的请求,就已经说明了两个人关系的紧密程度。自己若像那位公子一样行事,最后的结果恐怕也会是同什正恩断缘绝。那样对自己的感情来说,反倒是雪上加霜。
站在营房门口吹了一会儿晚风,楼昫决定不马上走进去面对他的火伴们,而是在路上转一转。在凉风的吹拂下,他试图将一片空白的脑子重新填入刚才所接收到的内容——现在自己面前所剩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像那位洛阳公子那样不计方式地把所爱之人的身子搞到手,另一条是想办法让自己接受现实,使心绪平复下来,不要影响到之后的工作。他仍然是什正狂热的追随者,自己半年间在什正的教导下,遇见什么情况都要先做一通分析,然后再做决定或者结论。关于今天的这个问题,他也要好好地把目前所得的信息在大脑里列出来,看看自己将来怎么走才对路。
在被守着西营门的军士反复拦阻了三次以后,看着拦在自己身前的戟外,浩瀚无垠的水天山林,以及在天边初步升起未满的白月,楼昫最终下了他的决定。在卫兵的驱赶下,他整了整自己的襟袖,眼睛平视着前方,走回自己的营里去,尽量让自己不显得那么木然。
一走进营门,夷邕马上就过来攀住了自己的双肩。
“楼,你这到外面也太迟回来了!我们都饿极啦。”
“怎么了?”楼昫问他们。
“今天好不容易把阁里的事折腾完了,本来都等着你回来,我们一块去来几杯,庆祝庆祝。”魏功说,“你倒好,放风放了半时辰。”
“我错了!今晚一定多喝一点儿。”楼昫笑着同他们打赌。
“不行,我先前从什副那听了一个词,做事情得‘量化’。”齐渊摆手,“你精确到杯。”
“五杯!”楼昫摆出五个指头。
“小楼豪爽。”后生们都冲他乐道。众人遂簇拥着他,一道披星戴月地前往营中的酒垆去。
“对了,这词典过几天校完对完了,你是时候同什正说那个了吧?”何存一边走,一边攀着他的肩头,问他。
“嗨,没这回事啦。”楼昫摇手道。这令众人吃了一惊。
“哎——楼,你之前可是信誓旦旦地同我们说,你非什正不取的。”何存迷糊了。
“词典快完工了,所以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我现在改主意了,我现在都是爵士了,这本词典有了以后,还要更加官进爵呢。有这个利禄,我娶谁家的美娃不好啊?”楼昫道。
“你要放长线,钓大鱼!”夷邕用力拍拍他的腹间,“总算是聪明了一回。”
“你看,男人的嘴,到这就显着呢。”魏功也附和着说。
大家哈哈大笑。楼昫这才感到些许轻松。在这个当儿,他忽然庆幸自己是在表白之前获得的关于什正的这条信息。要不然,等到他在全什的面前把自己预想的那席说出来,恐怕在那个时刻,所有人都收不回马缰,退无可退了。这个寡淡的慰藉,让他心头浓稠难驱的刚刚失恋的悲伤聊以消退了一厘。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