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司马回来之后,你打算先找他做什么?”
在得知胜利消息的七月初六傍晚,在吃夕食的时候,乐正绫如是问天依。她将碗中的粟粥扒进腹中,开口询问。
天依夹着箸子,看着远处的暮云,想了一会儿,对身边的阿绫说:
“向他报告通书什这近日的工作,后生们基本完工的进度,以及这一个多月间同郭军尉和司马中尉的接触,这些你比我擅长。毕竟你是什正。”
“嗯。”
“如果是我的话……我可能会同他说可以书写的麻纸已经被制出来了。我打算首先向他提及防虫纸张的主意,比如在纸浆里面掺浸花椒、黄檗的纤维汁等等,或者往里面加一些有毒物质,比如铅。但是加铅的话,制出来的纸既有毒,又成本过高。我打算还是向他说前两者。”
“花椒在这时候也不便宜。”乐正绫笑了笑。
“是。历史书上说西汉皇帝穷奢极欲,其中一大原因就是拿花椒做椒房殿的保温涂料。”天依说着问道,“驱虫,尤其是驱蠹虫的植物,还有哪几种么?”
“生姜。”乐正绫首先说道,“生姜能够有效帮助驱虫,价格较花椒来说也比较低贱。不过这一是历史上没造过生姜纸,二是不知道它能不能驱赶书虫。”
“除了生姜,还有呢?”
“用来熏衣的艾草,熏衣一是帮衣服增香,二是给衣服驱虫。但是这同样有两种不确定的情况。”
“所以我打算请赵司马做几个实验,试制它们。”天依说,“再把它们放到书虫扎堆的通书什库房里去,看哪种效果最好,性价比最高。”
于是阿绫又向她列了几种常见的植物。除了这件事情,天依还向乐正绫说了像唐代大明宫自雨亭那样的流水屋顶,以及精确到3°的量角器,等等能够帮助提高赵司马和二人在体制中地位的主意。晚餐结束之后,天依将所有这些点子都用前几日发的新纸记录下来,列成数条纲目,准备在赵司马回来的时候作提醒之用,以免自己忘记。
时间又转过一天。到七月初七的时候,军幕发予了通书什的每个成员一件新的官服。上个月什士们刚被发到了黄色的衣服,入宫工作一个月后,现在又发了一件。这件新服同以往什士们穿的不更的外套比起来,在形制上并无什么不同,但是颜色从先前的黄色又换为了白色。西汉在官员穿衣上严格按五时同五色的对应关系来处理,当时间转向秋季的时候,大大小小的官员都要将黄色的官衣换成白衣,以顺应时序的变化。不得不说,时隔一月,身穿的衣服突然变换了色彩,确实有一种新奇的感觉,尤其是在衣服的颜色被严格控制和规定的西汉时期。
不过两位女什官则是一直都衣着赤色的深衣,并没有人给她们发新衣。或许是对于二人的身份来说,她们并没有随五时易服色的必要。为两个身居斗食的民妇发上一套赤衣,对她们已经是非常好的待遇了。
“这套衣服,我们是明天再穿。今天你们还是穿黄去宫里。”乐正绫对众人说,“毕竟明天才是立秋。这服色更换,说明了一点,就是我们是从盛夏的时候开始做这部词典,到了现在,基本上夏天已经快要结束了。相对的,大家调查所得的词条,基本上也快整理完了。赵司马是从六月开始出征,现在也已经征完回转,十日许能回来。司马出发前,曾经勉励我们将辞书编好,现在他回来的时候,我们得给他一个交代。”
听了这话,大家都颇感这十日的任务不轻。
“我们海国每个人都要运动,健身强体。其中有一项叫跑步,当一个人跑了很长距离,快跑完的时候,他会加速,来让自己快点通过终点。这个加速我们叫冲刺。现在辞书工作进行了两个月多,我们也该冲刺一下了。”乐正绫鼓励他们,“剩下的工作量不大,也不需要大家多干、辛苦地干。只要在赵司马回来之前,他能看到一个完整的词典的面貌就行。等完成了词典,大家就可以好好地休息休息。”
什士们一边应着,一边将白色的新衣放回自己的衣架上,登车入宫。怀着对即将到来的闲暇的期盼,众人又在天禄阁中度过了一个辛苦的白天。在中午休息时,乐正什正曾经向他们说过一句海国的诗,“宜将剩勇追穷寇”,既然剩余的词过几天就能够增补完,那么自己不如多干几天,来让休息的时间能够多余一些。而且当前工作的早一些完成,也能够提高朝廷对他们的映像。当太阳从东南偏向西南,乐正绫向小伙子们宣布收工的时候,每个人比起前时都多增补了十个词左右。
正当二人从宫中回来,准备返舍时,郭军尉忽然将她们召至了自己的幕下。天依一走进帐门,就发现案前摆着两套女式的白色深衣。
“这是明日立秋你们要穿的。”郭军尉指着那两套衣服,“你们就算是斗食,身无任何爵位,也要跟着他们衣白了。”
“我们今早方发现,按照礼制的话,我们二人是不讲究五时色的。”
“但是赵司马在出军之前还是给你们发了两套赤色的,同你们什的颜色相配。说明在他眼中还是想让你们跟上什士们穿的服色。”郭军尉坐回原位,“上个月是逢了赵司马出征,大营中事情烦乱,当时忙得稀里糊涂的,没有顾上这个。一直到月初一快更季时,我才想起赵司马的这个意旨来。临时给你们定发黄色的已经不可能了,幕中商量了一下,就采了两套白色的,正好立秋马上要到,可以穿上。”
乐正绫和天依互相看了看,自笑起来。确实,比起较为稳定的什士们来说,自己所处的身份算是搅乱礼制的一大祸首。不管是赵司马还是郭军尉,对两个人适用的衣色、衣制都是杂乱草率,没有先例可以借鉴的。或许他上报朝廷时,朝廷也不怎么清楚。
无论如何,多谢郭军尉在几日内领悟了赵司马的处理办法,让她们有了新衣服穿。在将白衣带回舍中挂上后,立秋这个节气终于如期而至。七月初八清晨,天依和乐正绫早早地从榻上醒来,将衣架上的新衣取下,互相给对方穿上。
“半年下来,确实有点审美疲劳。”乐正绫看着天依身上明亮洁净的白色,笑道,“以往我们的武装衣也好,便服也好,还是在未央宫内的常服也好,要么是深红色,要么是浅红色,要么是橘红色。现在我们和大家一样都穿上白了,今天到阁里一定是耳目一新。”
“我们能见的大部分宫中的人应该都会穿着白色。”天依眨眨眼,歪着头说,“等到金秋的时候,一切景色都变成深深浅浅的,黄绿、黄红,那会儿人们不管是穿红衣、黄衣还是白衣,都和物候非常相配。”
“我记得我们小时候,张艺谋有一部电影叫《英雄》的。”乐正绫仔细地为她的腰带结上青绶,“它那里面就是,不同的故事有不同的主色。有的整个画面是红色的,有的是青色,有的是绿色。”
“想想到那时候都觉得有些美!”天依笑起来,但转而又有点踯躅,“不过秋天结束后,元狩三年就要开始了。到时候新年新冬天,又得冻死很多人。”
“这个自然的变更是没有办法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的生产力状况,就注定了每年冬天都得冻死人。我和祁叔去年是撑过来了,但总有没撑过来的……”
“唉,一想到这,我就感觉借流水屋顶的点子,推广水车这种新农具更有必要。”天依道,“希望赵司马能早点回营。”
二人穿戴梳洗完毕,来到家奴营的院子中。女奴们正在聚队,准备出门。据张嫂介绍,赵司马的家奴们在这天会非常忙碌。军幕要求她们一早就去大营里,补充营中庖厨的人手,为全大营的人煮肉汤。今日在礼制中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皇帝要亲自率领公卿到西郊的上林苑中迎秋祭祀,顺带演练车骑。作为天子驻扎在营中的禁军,每个人在今天早上都要吃上一顿荤的,以贴补自己的身体。故赵司马虽然出军在外,他手底的奴仆也为军幕所用上了。
毋奴韦等几个塞人女子,以及她的儿子为桂,由于只是在家奴营中寄住,所以不在征召的范围内。等女奴们被军士引走之后,整个院子只剩下了她们,以及依绫二人。
“还好没有把你们呼去,要不然小为桂一人在这,颇不安全。”乐正绫对毋奴韦说,“我们又没办法带他入宫。”
“在苏卜部其实没事。那会他天天在外面,只有晚上才回来,也没有出什么事情……”
“现在不同了。”乐正绫摇摇头,“现在身在禁中,倘若他一个人,闯到马厩、马场等危险的地方,或者凌犯了什么高位,麻烦就大了。”
“乐正姐姐,我们今天学多少字?”为桂说着汉言,扯着乐正绫的衣角问道。
“别急,我们先把前几日学的再温一温。”乐正绫蹲下来,请他进屋。天依将一张细麻纸在桌面上铺好,研好了墨,让为桂用毛笔蘸墨听写。乐正绫说一句“羊”,为桂就在纸上慢慢地写下“羊”这个秦隶书字。
看着小为桂一笔一画地在纸上认真地描摹汉文,天依不禁联想这个赵司马抱过的、塞人女奴的儿子未来会在关中取得多大的成就。对他来说,跻身中游的最捷短的走法应该是稍长以后就加入北军,或者充任郎官。朝廷肯定不会放任任何一个闲人在上林苑中吃米,他们早晚会将他用起来。
两人在案前辅导了他五十分钟,又同毋奴韦和苏解详细地说了一些倘若在营中见到皇帝车驾时必要的讳让礼节。随后,她们照往常的日程前往通书什的营地,准备同什士们一块前往天禄阁。
“今天天子要郊迎、祭祀,还要演练车骑。我们还要进阁去埋头苦干。”魏功在队列中抱怨道。这个很隆重的礼他们不得观,不少什士觉得错过了很多——当然,他们主要是想看车骑演习。
“毕竟天子秋祭和我们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乐正绫向他们说,“你们以后有的是机会,不仅做这个观礼的人,还能做这个参与礼的人。今年的秋礼过去也就过去了。何况,天子的大礼,我们大家先前也不是没看过。大致就是那个程序。”
“哎,还是把词典早点编好吧。”齐渊道,“今天多干一点,提前一天编好了,什么事都没有了,一身轻。”
在辞书工作完成的诱惑下,大家遂重整士气,准备登车。小伙子们个个换上了新发的白衣,而今天来迎的车夫们,身上也穿着素色的麻服——他们不是遵循礼制,而是本来就无什么颜色可以挑选。不管是冬天、春天、夏天还是秋天,车夫们不是衣米白的素色,就是衣简单浅淡的青绿。
由于今日皇帝和公卿百官要从宫中起驾进入上林苑,从直城门到上林苑东门的道路被封锁了,不让任何人上路通行。通书什的车队只能绕一个大弯,像端午节前一日从北市回苑时一样,从上林苑东北的雍门入长安。当车驾驶入城门的时候,大家一下子体会到季节变换带来的视觉冲击:在前一天的时候,长安中的吏士还是一片黄海,一夜过去,从雍门口到天禄阁,所有人的衣服都变了一层颜色。从在天禄阁前把守的卫兵,到接引他们入阁的阁吏,到院中的书吏和宫娥,每个人身上都穿着白色的净衣,从武装衣一直到女性的曲裾。树冠中的叶子还是一片沃若,院中并没有非常浓重的秋意。
“这年的秋天应该不太好过喽。”着上新服的宫女们议论纷纷。
“嗯,为什么?”乐正绫听到了这话,停住问她们。
“什正,我们当地有个谚语。‘朝立秋,冷飕飕;夜立秋,热到头’。”宫女们向她解释道,“今年是朝立秋,所以我们说秋天可能不好过。”
乐正绫和天依在原地站定,互相看看,想了想。这确实是汉代的一句经典的民谚,“朝立秋”“夜立秋”,就是指立秋具体降临的时间。不过她们还是吃了一惊,在这个时代,天文观测技术还能拿来测量节气降临的准确时刻。
“宫中是如何判断立秋的朝暮的?”乐正绫继续问道。
“看日影。”
“喔!”二人恍然大悟。日晷这类测量日影的仪器历史不短了,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如果日影还没移动到标着立秋的地方,就不属于朝立秋;反之,就属于。至于立秋时间的早晚对气候的影响,恐怕就属于纯粹民谚的成分了。
“什正,这个立秋的早晚,同气候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关系?”齐渊问道。
“问一个问题,得先问是不是,再问为什么。”乐正绫转身向他说,“朝立秋,是不是真的冷飕飕?夜立秋,是不是真的热到头?做个实验就非常清楚。如果我们有温度计的话,在三个不同的地方放上三个不同的温度计,在几个朝立秋的年份测量它秋初数天的温度,再在几个夜立秋的年份测量,得到这一套数据,我们才能看立秋时间的早晚是否和气候有这么大的关系。我的直觉是,没有关系。因为地球围着太阳转,每年节气早那么几个时辰或者晚几个时辰,对总的温度分布和大气环流作用不大。后者才是导致温度变化的最大的因素。”
听了什正的道理和猜想,齐渊深感“实验”这种事和精确仪器的作用之大。今后如果有多余的力量,他就去计较这方面的事情。
“秋天到了,立冬也快来了。”天依对乐正绫说,“去年秋末的时候,我被万安的父亲砍晕,躺在榻上休息的时候,就想到《淮南子》里面的‘立冬,草木毕死’。现在转眼间,一年多过去,又快入冬。”
“你这么说,听得我蛮冷的。”乐正绫笑起来,“这秋老虎还没来呢,就要谈入冬啦。”
“我总感觉,秋季会是一个大变化的时期。夏天我们没有做什么事,徒是做了这一件事,在天禄阁编纂词典。现在元狩二年的大战役也结束了两次,等赵司马一回来,我们能够活动的空间又变得很大了。”
“今年秋天在很多事情上确实会是一次变局。其实从上月末开始,这个端倪就已经出来了。先前纤维均匀易书写的纸的制成,就向我们预告了这一点。”乐正绫深吸了一口气,“看吧,看这三个月间,我们能做些什么。”
二人言谈之间,什士们已经在案前坐好,展开自己剩余的笔记,以及空白待填的牍片。天依和乐正绫也各入各位,随同着通书什的十六名爵士,开始了秋季的第一天工作。
——第二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