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向乐正绫说了自己关于应对莫子成,以及在朝中进贤保身的看法以后,两人洗漱完毕,到家奴营中继续教为桂识了一个小时的字。大约早晨八点许,她们同通书什的什士们一道乘上公车,赶赴长安的天禄阁中处理剩余的词条。
时间已经静悄悄地行至七月初一。元狩二年的四分之三成为了不可溯及的往者,年中只剩下最后一个季节。整个什的工作仍然维持在原来的轨迹上,小伙子们被书吏引至院内,将自己匣中的笔记掏出来,分成四个小组开始整理和讨论。天依则在闲暇时和宫女们一道在院中泼水,扇风,为什士们提供适宜的温度——毕竟三伏天尚未结束。
院里的书吏中已有一人调走——那人先前向阁中上书过,认为自己先前侍候的都是鸿儒、学士,一言一行都能有所启悟,现在通书什的工作同圣贤之道无关,自己每日与他们相与,浪费了两个月时间,没有进德修业,身感无聊。
接替他来的是另一名对通书什的工作颇有兴趣的青年,司马郎中在阁里看闲书的时候,曾经向他介绍过这个什现在在做的一些工作。不过,当那名青年抵达院中,准备为通书什做顾问等事时,他看着四个小组不断组织成词条的工作,整个人的精神头就泄了三分。这颇有一种叶公好龙的意味。
剩余的书吏们用看愣头青的眼光盯着他。他们虽然在这院中没有“进德修业”,也对通书什的工作完全帮不上忙,过着无所事事的生活,但是这两个月下来,他们好歹学了几个匈奴语的词。当什士们集中讨论一个词的词义的时候,他们常会将它的发音多次地重复。这时,坐在窗内乘阴的书吏们便会复读机一般地复读这些语音——它不在通语正音的范围之内,书吏们复读它也仅是为的消遣。
除了院中书吏的人员有所换动以外,七月第一天的工作一如往常。在白天的事务结束以后,当什士们乘着车回到院里,天依正要同齐渊赴家奴营继续温习一元一次方程时,从军幕中突然走来了一名军士,呼两位什官前往幕中接收新纸。
“哎,每个月月初的纸又来了。”乐正绫同天依说。
“这每个月都发一批,兄弟们用不完。”齐渊抱怨道,“以后他们可以少制一些,不要老是送那么多过来。”
“我们先去看看本月发的纸有没有什么问题。库房中余的太多,你们平时擤个鼻泗也可以用上它嘛。”
“唯……”
“那齐伍正,今天昏时休息。昨天课的内容,课后出的题目你可以回去重算一遍,毕竟已经教过的东西没有什么难度,以你的算力,只要明白了原理和过程,很容易能复算出来。”天依向齐渊道,“等我和什正回来,我再同你出几道题,你晚上算算。”
说着,两位女什官被军士接引前往幕下。一进幕中,郭军尉便从座上站了起来,向两人张开手:
“来,什正前些日子托我去问制麻纸的情况,我过问了。今天作坊里中送了上月新一批制成的纸来,你们试一下。”
乐正绫循着他的右手看去。在自己的左前方摆着几摞纸张,看起来质地不一。她和天依对视了一会儿,天依上前向帐中的军士请墨笔。拿过笔后,她从每摞中都抽取了一张,在上面写字。
“这一摞就不用试了,”郭军尉对她说,“这摞说是和上月的一样,给你们和什士用的。”
天依在另外的几张纸上各写了“今上万年”“福禄无竭”等祝福字眼。在写到最后一份纸的时候,天依忽然感到笔锋霎时间顺了很多。她又写下了“司马中尉万岁”“骠骑将军万岁”等字,下笔都比较顺滑。在写完以后,墨水也较少地向旁边渗透,将字形变得漫漶模糊。天依用手摩了摩它的质地,纸面纤维均匀,广细得衷。
她将手从纸面上缩了回来,深吸了一口气,惊呼道:
“这太厉害了!”
东汉时期才改良出来的适宜书写的纸张,制成的时间提前了一个时期。天依感到刚才自己触摸的已经不是纸面,而是一页史书。从元狩二年七月初一开始,中国将有可能进入纸页王朝的时代。
虽然这种纸页在书写上仍旧不太便利——相当于后世成熟的宣纸来说,但是比起先前的粗麻纸,它已经能够略微承担书写的功用。这是一个决定性的事件,可堪书写的纸张的制成,为活字印刷术和表音文字推广提供了物质上的基础。她们不能等到宣纸时代再推广印刷术了,在现有的条件下,她们就应该把这件事初步地做起来。
“怎么样?”乐正绫问她。
“这纸已经可以拿来书写了。”天依转头向阿绫说,“以后不用那么劳神费力地给什士们发革纸了,这种纸一样可以在上面写东西。”
“好,好啊。”郭军尉眯起眼来笑道,“如果这真的能成事的话,你们这就为朝廷省了一大笔资材。”
“这支笔同纸相性太合了。”天依向郭军尉拱揖,“感谢军尉能够为我们带来这么好的消息。”
“哎,这算什么!我就是托中尉讯问了监造官现在的所在,同他们通信,刚好他们上月制得了。”郭军尉摆起手,“这是赶了个巧,那监造官是六个月一直在那作坊,每日都试新制法。这批是拿到了你们手里,你们可以试着用用,倘若确乎没有什么问题,他就上呈给今上。”
看来通书什在这件事上不仅是想法的提出者,还是参与试验的小白鼠。不过这种纸张到了什中,必亦是为大家乐见的。毕竟比起昂贵的革书,它为什士们提供了一种更廉价的书写载体。
三人又看了看案上摆的六张质地不同的麻纸。墨迹凝干以后,最后一张麻纸上的文字已经如同在革书上写就的一般。
“那我现在就差军士将它们送到你们的库房里。你们也去同什士们说一下这些不同种类麻纸之间的区别,给他们指一下哪种能为书写所用。”
“唯。”乐正绫向他躬身,“对了,这最后一种麻纸是哪位工匠制出来的?”
听了这个问题,郭军尉忽然蹙起眉头来。
“这个纸不像弓弩器械,工匠没法刻名字在其上。何况它也是多人合力制成的,你们要我说一个名字,我是不知道。那个监造官的名号我倒是可以同你们说。”
天依对监造官的名字并不感兴趣——当这些纸上献给皇帝之后,她和阿绫自然也能获知他具体是什么人,掌什么官,出身如何。她更想知道这些脚踏实地的工匠的名字——历史并不会给这个群体以留下自己名字的机会。在自己所处的世界,蔡伦同匠人们改良了造纸术,最终也只有他一个人的声名流传下来。
“军尉能复书信一封,向那去询问匠工们的姓字么?”天依问道。
“这些小匠有姓都不错了,有的姓都没有。而且他们的名起得也随便,不登堂入室,不是什么雅名。”
“改良纸张意义重大。倘若能请监造官将与俱纸匠的名录寄一份过来,我们也能留个纪念。”
郭军尉对她的这一比较奇怪的要求颇感困惑,不过还是爽快地答应了。随后,他们和军士将这些麻纸装上牛车,拉到通书什的小院里。
什士们听了什正介绍纸面平滑、可供书写的新纸,颇为兴奋。可是张原对这些纸并不太欢喜。
“它们说是能够拿来替代革书,我看不行。”张原说。
“为何?”乐正绫问他。
“什正,你前时巡内务的时候,看过我们那间余屋。虽然说每个月堆放的纸不少,可是基本上这几个月来,这气候越来越热,品物滋生,虫子也越来越多。有些四月份发的纸,现在就很多虫洞了,看着不好。革书虽然昂贵,但是这一块还真的不招什么。”
“现在是如何?我们过去看看。”
张原遂带着两位什官来到院落藏放各种杂物的余屋中。各个时期发的纸被分类堆放着,其中四五月份的麻纸已经被蛀出许多洞来,看着渗人。
天依眨巴眨巴眼睛,看向阿绫。刚才获得的惊喜过大,她们没有想到一个问题:就算蔡伦改良了造纸术,乃至之前就有可供书写的纸出现,中国进入纸张时代的时间也要晚于晋朝。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纸保存不长久,容易侵蚀。一直到专门提高防腐驱虫性能的黄檗纸的发明,纸张才正式为君臣上下放心接受。看来造纸术离它发展完善还需要更进一步。
黄檗纸也是件小事。从西汉和东汉的书写用纸进展到黄檗纸,至少从蔡伦到葛洪经历了一百年,其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随机地应用。而依绫两人作为穿越者,在上初中的时候,积累关于这些纸张的知识只用了不到两分钟。何况,黄檗纸的原理主要是利用了黄檗的汁液能够驱虫,那么只要将驱虫的材料附加到纸上或者渗入纸中,也可以制成这些防虫防蚀的纸叶。
西汉皇后居住的椒房殿,整个殿的墙体都用花椒涂抹,它一方面是为了争取让室内保温,充当隔热材料,另一方面也是驱了虫。那么只要将这些纸用花椒涂抹或者在造纸的时候将花椒末浸入纸浆中,也能达成防蚀的效果。基本上在良好的环境条件下,使用这些驱虫植物浸制的纸张保存数百年不是什么大问题,甚至有能保存上千年者。
不过天依并不打算立即将这种防虫工艺立即介绍出来。她要将这些点子积在心里,等到赵司马随骠骑将军凯旋的时候,一股脑儿地说予他。这两个月工作的时候,天依突然想到一件较为长远的严峻事情——在她所来的那个世界中,赵司马在元狩二年战争结束以后并没有长久地一帆风顺下去。过个十年,他向皇帝进献贡金的时候,因为金的成色不足,赵破奴失去了侯位。这对他的家人来说将是一个较大的打击——虽然他们仍然依靠以往的权力套现了丰富的产业,但是赵筠在莫家的地位恐怕会不太好过。为了筠儿,天依这些天一直在想着预防这些事情的发生。她能想到的最能未雨绸缪的事,便是提高赵司马在朝中的声望,将这些点子报予赵司马,她们一块给朝野抛出几颗重型炸弹。纸的防腐技术,也是她预留给赵破奴的主意之一。
天依和乐正绫都希望骠骑将军和赵司马的捷报能够早日传来。不过干等是等不到的,她们一边每天指导什士们做正常的工作,给为桂、家奴们课汉文书,向齐渊教小学数学和自然常识,沿着原来的日程轨迹规规矩矩地过下去,一边静候来自两千里外遥远草原的佳音。不知不觉,时间就行到了七月初六。
距离上月末李将军和张骞在右北平塞外接触左贤王获胜,驿传雪片一般地飞入未央宫的场面已经过去了十来天。在朝廷东路军出师顺利之后,宫内又从沸腾恢复沉寂。这个静寂持续的时间越久,人们对西路的战事越生发出怀疑和担忧来。不过事情总是有个结果,这一切都在七月初六的午时结束了。
正当院中的人们下了活儿,等待着午餐时,那名报信的阁吏又兴冲冲地走了进来。这次他脸上的激动毫不亚于上一次得知李将军获胜。
依然是夷邕走到他的身前,按住他快要跳起来的身子:
“你这表情,都不用说,我们自然都知道了。”
“你们总想知道点细节吧?”那名阁吏对他说。
“快说说,是如何了?”
“骠骑军与公孙军失道,骠骑将军引兵过居延海,至小月氏,服之;南转入浑邪休屠二王地,复与河西大虏转战,杀、俘四万人,现在已经还至陇西,估计再过十天就回来了。”
“师丧多少?”夷邕又问道。
“丧什三。”
“还好,是一场大胜……”
对于骠骑将军的这次胜利,什士们虽然表现得也很兴奋,但是比起李将军来说,骠骑将军能够取得这种规模的大胜,是在他们的预料之中的。何况,在东路军胜利的背景下,骠骑将军在河西取得他的战略目的,也不再那么未知而悬空了。不过,还是有一件事让士兵们坐不住——这次捷报中战果的规模远远超过了东路军追击左贤王所取得的进展。
“说是杀、俘四万人,这其中杀了多少,俘了多少?”什士们又问他。
“杀了三万五千人,俘虏六千人。在小月氏杀的比较少,俘虏的比较多;在决战的时候,须卜王所部被杀的比较多,他自己也献了首。”
阁吏将这个数目字报出。自小生于小康之家、长居馆阁的他在谈起这两个数字的时候光是将音调提高了,而对这些数目并没有很准确的概念。什士们有。在他们参加的第一次河西之战中,光是在呼氏部营门外的山坡口卧死的一百多人,就能够七七八八地将缓坡填塞出一种恐怖的模样。而在噩梦般的皋兰山决战中,河西部落死亡、重伤不治超过五千人,而汉军也死亡千五百人。这将近七千当天早晨还吃着饭,傍晚便僵卧腐烂的尸体横在数十里的草原上时,它们能够将这所有美丽的风景化为地狱。
这还是七千多具尸体。而阁吏说匈奴方战死三万五千人,汉军也十去其三,这接近五万个死人,倘若处理不当的话,不知道要给河西地区带来多大的瘟疫。
后生们忽然感觉背后凉飕飕的,手脚一时无法放置。或许什正向赵司马提的让他们不参与夏季战役的建议,在一言一语之间,挽救了许多人,甚至包括什正自己的生命。
——第一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