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胜疆场,气贯长虹,古今多少奇丈夫!”
“碎首黄尘,燕然勒功,至今热血犹殷红!”
“虎!虎!虎!”
就在同一刻,离扬州三百余里的淮安府城,天色也是有些暗沉;呼呼的风声,裹着城北校场传来的阵阵军歌呼吼声,在城中回荡,即便是数日来都能听闻,但在街市上行走的路人依旧纷纷侧目。
及至城中央,虽是已到了将要下值的时辰,但居中的官衙依旧就是人来人往,不止有皂衣吏员、青袍官儿,连原本城中难得一见的红袍官老爷,也不时的恭敬等候通告,而后方才入内。
衙署的上空,可见院中竖起了一面数丈高的赤色日月旗,绕着衙署院墙巡视的军兵也更多了,冷冷的注视着经过行人的眼神中,不时透出杀气,让人生畏。
路人也识趣的远远离开,哪怕是要经过,也是靠着另一侧的路边,还有些老者妇人会对着大旗跪下叩首,口中山呼着万岁。
进到衙门内,戒备愈发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尽皆是难得一见的着甲带刀的军兵,到了官厅门柱处,还有无须的内侍在伺候当值。
厅中,一位身着紫色盘领龙袍常服,头戴乌纱翼善冠的青年,腰背直挺的端坐在案后,双眼微眯,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敲着一份文书,他的身侧侍立着一位上了年纪的无须老者,下首站立着一位一身红袍的官员。
官员身长七尺,细眼高眉,薄唇短须,看着也不过三十许,但却自有一股沉凝气度,尤其引人侧目的是身上簇新的官袍的前胸,竟然绣着二品锦鸡的补子,真真是很有些骇人听闻了。
微微有些明暗交错的厅中,坐于案后的青年一时没有说话,厅中也静了下来,伴着燃烛的声响,还能隐隐听到外间已然有些模糊的军歌虎吼。
“漕运积弊多年,其中情弊,朕有所耳闻,孙爱卿马不停蹄,操劳国事,朕很是欣慰,”半晌,青年张开双眼,看向比自己印象中黑了不少的文官,微微颔首,八月下旬才到任,不过半月时间,便已经拿出了一份详实的奏本,的确是操心王事。
“微臣本下吏,幸居要职,岂敢惜身?”红袍文官闻言,郑重躬身行礼,方才抬头,目光恳切道:“微臣甫一到任,不敢怠慢,巡视仓储、卫所、码头,结合沿途所观,往日所闻,方有本奏。”
“漕军十数万人,大都废弛,几无一战之兵;漕丁困苦,难有饱食之日,逃卒无算,余者也是结社传教四起;然把总多行私货、克扣,漕河沿途关卡恶吏、泼皮社鼠层层盘剥,漕丁苦不堪言!”
“加之漕河拥塞,淤泥日积,一无敢战之军,又是逃卒四起,国朝要枢岂可长久?”
官员面色沉郁,眼中还有血丝,眼袋也有些乌青,显是近日来休息的并不好:“请陛下准臣革除积弊!”他语调铿锵,说罢便又拱手行礼,定定的看向上首。
朱由校微微眯眼,却是没有说话,倒是一旁的红袍老者有些不安,看了两人几眼,面色有些焦虑,这孙传庭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漕运之事牵涉何其巨大,岂是靠着一股蛮劲就能整饬的?
十数万漕军,牵扯的可是近百万人;而那些把总,听着觉得品秩不高,要知道整个漕军也不过数十把总之位,一个个手中管的漕军都是上万,又是数代传承,根深蒂固,要查他们的克扣,不亚于查一镇总兵!
再说那携带私货,这本就是朝廷默许的,为的就是让漕军补贴家用,何况这船中的私货,可不止这些漕军的,朝中的文武大佬,哪个不借着漕船“免税、先行”的优势,捎带些东西?这要是动了,只怕就与杀人父母无异了。这也是为何,户部的税卡屡屡与漕船不对付的原因。
即便看起来最好处置的各地泼皮,且不说分布几千里,就说这些泼皮的背后没有本地官绅的照拂,又岂敢乱伸手?你要把这些手给斩了,又得罪了多少的官绅?
红袍老者心思电转,眼神中的忧虑就更盛,眼前的两人,一个是在川中据说是手上沾了不少血,把人得罪了干净的年轻重臣,一个则是数代中最敢杀人的君王,莫非真要冒着天下大不违,掀起巨浪?
“孙爱卿,”沉吟半晌,朱由校方才目视下首的臣子,轻轻问道:“你以为当如何?”
“陛下!”孙传庭闻言一振,又是重重行礼:“臣请整练千余战兵,以清漕河两岸不靖!”漕军不涉战事,千余战兵虽是不多,但在内陆,即便分立几处,想必已然是“莫之能御”了。
“再仿京营设立督察司,掌发饷、军纪事,革除克扣,肃清邪教!立货运司,专营随船南北商货,按例纳商税,禁止藏私,盈余充公,以补漕军不足!”见天子对于方才自己有些逾矩的请求,没有驳斥,似乎在仔细听着,孙传庭心头振奋,又接着说道。
微微颔首,朱由校顿了顿,深深看了一眼新晋的漕运总督,确是享誉“后世”的人物,即便身为士绅,但对自己的阶层,依旧是下得了狠手,很有些殒身不恤的架势!
“山东流民十数万,仍旧无处安置,便由孙爱卿挑拣,雇做漕河清淤之事,”青年天子站起身来,目视文臣,沉声说道:“再者无银钱,如何操练战兵,收拢漕军之心,再拨内帑十万两,就算是补发漕军行粮罢。”
“其余,均准奏!”朱由校微微一顿,随即语声微微提高,斩钉截铁道。
身为大明天子,做臣子的勇猛精进、殒身不恤,自己总不能畏首畏尾,更不能如“后世”的那位君王一般,拉扯后腿,毕竟这个年头,在绝大多数人心中,这天下,可大部分算是自己的天下!
“陛下!”孙传庭闻言一震,有些不可思议的抬头看去,自己虽说语出至诚,但作为天子,谁能轻易相信一个甫上任的漕运总督?更遑论支持自己要与天下“为敌”的举动。
十万两银子说多不多,毕竟漕军每人每年的行粮便要三两不止,十万人,只怕一年四十万不止;但这可是天子的内帑所出,其代表的信重又岂是单单银钱所能说明的?
咚咚。
“臣领旨谢恩,必不负圣上所托!”微微闭眼,掩饰着自己激动的情绪,在红袍老者惊愕的目光中,孙传庭缓缓跪倒,向着上首的天子用力叩首,而后起身缓缓退出官厅,拉出长长的影子。
......
呼,长出一口气,朱由校收回看向新晋漕运总督离去方向的目光,又缓缓坐下,川中见血历练,鼓励其清屯练兵,又借着战功将孙传庭骤然拔擢至漕运总督,而后准其整饬漕运......孙传庭已经成了一把锐利的尖刀!
只是这一切的一切,是否出自帝王心术,有意为之呢?青年天子的面色明暗不定。
“王伴伴,袁世振已经到了淮安?盐商的案子也传出去了罢?”
“是,陛下,请陛见的奏本已经递上来了,”王体乾有些慌乱的回道,面色有些发白:“这几日扬州盐商通匪的案子,应当是已经在南直隶传得沸沸扬扬了.....”
他神情有些木然,显是还在消化方才发生的事,只一席对话,这维持两百年的漕运,就将有巨浪滔天,这天子的心中所想,真真是无法揣测,不过他也只得安慰自己,自登基以来,皇帝做的事,又有哪件是真正循规蹈矩的呢?
“明日让他觐见罢。”
说完,朱由校便收敛心神,看向门外,他要改的可不只是漕运!
轰隆!
一声雷鸣,电光闪耀在青年坚毅瘦削的面庞,骤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