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雨。
已是辰时(早七点),淮安府仍有铅云的天际还是有些暗沉,昨日的暴雨已经褪去,只有细雨还在不时飘着,水滴不时落在漕运总督府衙门前的一对白狮上,冲刷着,使其周身泛着光,也将旁边不远处的一位红袍文官的衣袍打湿。
文官干枯、瘦小、满头白发,瞧着已经是六旬左右,胸前绣着正四品的鸳鸯补子,他眉头紧蹙,有些不安,低头沉思着什么,不仅对朱门左近虎视眈眈的甲士视若不见,似乎也对自己衣袍、乌纱上的水滴也毫无察觉,只定定的垂手站立。
“见过袁大人。”
一阵脚步声伴着一声呼唤,将六旬文官惊醒,他闻声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青袍、三十许的文官,在向自己微微拱手行礼,青袍文官白面短须,肚腩微隆、虽是低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很有些掩藏不住的趾高气扬。
“崔巡按,”被唤做袁大人的六旬文官眼中的不悦一闪而过,但仍是微微点头回礼,眼前的后生是御史兼淮扬巡按,虽说一向名声不佳,贪财好物,据说还巴结內官,此刻瞧着也有些不甚恭敬,但他也无意恶了对方,便只是淡淡回道。
哪知青袍文官见状微微一愣,他虽位卑但一向权重,自诩代朝廷巡按淮扬,又自觉得势,此时见红袍文官回礼“轻慢”,不由变色,但毕竟是在天子驻跸所在,对方品秩又比自己高出不少,终究是忍住没有在说话,只是面上的表情却变得有些阴冷,看你这个老匹夫,还能把控淮扬盐务这等肥缺多久?!
红袍文官却是恍然不觉,又转过头去,低头沉思起来,一时间,漕运总督门口又安静下来。
不过一晚,皇帝准新晋漕运总督“大刀阔斧”整饬的消息,便已经不胫而走,让这城中有些惶惶不安;而数日前盐商通匪的案子,悬而未决多日,却在南直隶都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加之皇帝一向隐隐有些“贪财”、“好杀”的名声,又领着数千虎贲驾临南直隶,不仅成天的操练,还新招了不少军兵.....
这桩桩件件,实在让他心中很是不安,急忙从淮南的盐场赶来,莫不是天子有意还要对盐务下手,搜刮些银子?只是这糜烂了多年的盐务,好不容易在自己的整饬下,方才恢复了些元气,若是再课重税,只怕又要大伤元气,瞬间崩塌.....
六旬文官的面上显出挣扎的神色,要不要直言进谏?
他原籍湖广,并非江南这等文风士风昌盛之地,弱冠中举,却蹉跎十六年方才中了进士,实在算不上顺遂,久在地方又常任同知之类的佐官,在户部也仅仅是一郎中......实在比不得那些出身江南,仕途青云的清流们,能在天子面前指点江山。
咚咚。
“袁大人,请随咱家来罢,”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红袍文官抬头看去,只见一位内侍面色温和的对自己拱手行礼,而后又对身旁的青袍文官道:“崔大人还请在耳房稍候。”说罢便又看向自己,伸手虚引。
“有劳了,”红袍文官赶忙收敛心神,稍稍整了整衣袍,随着内侍迈步往里间走去。
他却是没有注意到,留下的青袍文官的面色又难看了几分,在“崔大人”想来,自己代天子巡按淮扬,又是魏大珰门下,怎么也算得上天子一系的人马,难道还比不上一个风雨飘摇的老匹夫?!
......
咚咚!
“臣袁世振,参见陛下,圣躬金安!”穿过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衙门院落,在官厅门口又经过内侍的一番搜检之后,红袍文官方才进至官厅,来不及细看,刚一进门,他便推金山倒玉柱的跪倒,叩首山呼不止。
“袁卿免礼平身罢,赐座!”一身紫色四团龙袍的朱由校微微点头,而后摆摆手,他身前的案上摆放着好些奏本,有些瞧着已经很有些年头了,厅中燃着蜡烛,不甚明亮。
“谢陛下!”六旬文官袁世振闻言,又是郑重行礼,而后方才起身,稍稍落座,仍旧是垂着头,等待天子的问话。
朱由校却是一时没有说话,只深深的看了一眼下首的老臣,这袁世振在后世声名不显,但其在万历四十五年所制定、并且推行的“纲盐法”,不仅一挽数十年盐政颓势,还在“后世”仍旧持续两百余年。
而“后世”鞑清自作聪明改行“票盐法”后,盐政瞬间崩塌,“纲盐法”方才作罢,但也从侧面说明了这“纲盐法”大体上算是良政。
这些日子,朱由校称得上“穷经皓首”,调阅了好些文书,在他看来,明朝的盐政一则是毁于私盐,但这等暴利,私盐本就必然会是常态;其二则是由于官商勾结,各处克扣贪腐截留,但这等事情,王朝末世却也常见。
而还有一处关键的原因,便是毁于盐引滥发,与宝钞类似,朝廷在盐引上的定力不足,不仅官府不顾实际产量超发盐引,宫中、权贵、文武尽皆参与其中,引得盐商有引无盐,整个体系崩溃,这也是“开中法”灰飞烟灭的根本原因所在!
“纲盐一法,必当泽被后世,袁卿有大功于国,当青史留名!”半晌,天子清朗的声音在阔达的官厅中回荡,侍立一旁的司礼监掌印微微侧目,心中讶然,皇帝这等作态,可是极为少见了。
“陛下......”一直很有些担忧的红袍文官闻言,讶然抬头,眼神中透出不可置信。
在他看来要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虽然在万历年间屡受嘉奖,但和如今的新天子可是素无瓜葛,还隐隐被人窥视这要职;何况这纲盐法,虽说稳当,但终究来银子慢,大明皇帝超发宝钞、盐引都是有旧例的,当今天子年少气盛,实在想不到会有此定力!
咚咚!
“臣敢不竭力以报圣恩......”胸口起伏不定,老臣看了眼在天子的脸庞,想起当年被万历皇帝嘉奖简拔的旧事,不仅心潮起伏难以自已,立功立德立言,这等事情难道算不上?又是起身跪倒,向上首叩首。
所谓纲盐法,即官厅中的袁世振在万历四十五年施行的新盐法,其时被列入淮南盐院红字簿中的历年所欠积引,约为两百万份,他将持引人“刊定一册,分为十纲……以‘圣德超千古,皇风扇九围’十字编为册号”,即把以“囤户”为主的盐商编为十“纲”。
每年官府向其中一“纲”的盐商兑换二十万张旧盐引,这些旧盐引以前已经征过盐税,用新盐引免费替换,等于是还债;同时,官府向其余九“纲”的盐商新征收合计一百八十万张新盐引的盐税。
如此一来,朝廷便可把自己两百万张旧盐引的债务,分十年还清,同时还可以保持每年有大笔新的盐税入库。
淮北也如此,而“纲”的数目则达十四个,但由于不少盐商持观望态度,袁疏理就出台“占窝”法刺激商人:表示“此十字纲册自今刊定以后,即留与众商,永永百年,据为窝本”,“每年照册上旧数,派到新引。”
也就是说,以后只有纲册上有名,才能依据纲册上旧引之数来买新引,才能到指定地区经营食盐业务,还可世袭,纲册上无名的则被排斥;既能解决积欠,又能博一份世代传承的家底,万历年间,朝廷的威信尚在,盐商们由此方才纷纷响应,这方才有了每年百余万两的盐税。
同时他还招募兵勇与盐场灶丁组成联防队,按“甲乙……壬癸”十天干编号,每营三十人,营与营相距二、三里,专门捕捉私盐贩子;乙营抓到贩子就追究甲营,癸营抓到贩子就追究其他九营失职之责,从而有效地打击了不法私盐。
又改过去的民制、官收、官卖、商运、商销的就场专卖制,为民制、商收、商运、商销的商专卖制,较大提升了经营效率,却是称得上良方良吏。
只是这便够了吗?
青年天子微眯着眼,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