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官城北,正午的日头洒下,为湿冷的初冬增添了一丝暖意,是这个时节,川中难得的好天气,若是往常,即使城头值守的军兵,也得摆摆龙门阵,晒晒太阳,安逸巴适好半晌。
但此刻,城头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拢共数百校尉军兵也都仿佛魔怔了一般,一动不动,只有愈发苍白的面色和微微发抖的双手,显是着众将士的紧张。
耳畔隐隐传来的,是几里外城南的火炮轰鸣和喊杀惨呼,眼前是“从天而降”道城外的数千夷人土兵,偶尔战马的响鼻和狂放的笑声,在密密麻麻的军阵中响起,而黑色的衣袍,更是平添了几分煞气。
“——报,守备!”传讯的兵卒上气不接下气,惊恐的面上满是汗水:“将军,南城也是危急,派不出人来了!”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无助地看着自己的上官。
身着甲胄兜鍪的守备闻言,面现惨然之色,火炮已经全部运到南城了,为数不多的弓箭手也过去了,连滚木都搬了不少过去,只能靠血肉之躯了,他看了看四周战战兢兢的兵卒,好多还是第一次上战场罢,估计是讨不上婆娘咯。
此刻金汁刺鼻的味道,反倒觉得不那么难闻了,而叛军阵中明显新造的云梯,却显得那么扎眼,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干涩的喉咙说不出话来。
......
城外,黑色军阵中,一面“张”字大旗迎风猎猎,一身文山甲、戴兜鍪的张彤高踞于战马上,微微眯眼看着两里外的成都。
墙高不足三丈,守军不足五百;即使自己这边的弓手也不多,但凭借弓箭和新造的云梯,成都北城也是手到擒来!他的嘴角露出一抹狠厉的笑容,这可是成都呐,夷人向往了多少年的富庶城池!
“报——”一个披着皮甲,校尉模样的夷人策马来到大旗之下,抱拳道:“将军,儿郎们已经准备妥当了!”说完,他还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雄城”,舔了舔嘴唇。
“好,”张彤闻言微微点头,随即猛地抽出腰刀,回头大喊道:“城开之后,汉人小娘、汉民财货粮食,任意取用三天!儿郎们,杀!”短直刀面上的纹饰有一抹暗红,在阳光下闪着妖异嗜血的光。
“杀!”
“冲啊!”
“呜哈!”
原本绕路一个来时辰,有些疲惫的土兵们,仿佛瞬间被点燃,黝黑的面上潮红,恶狠狠地看着前方汉人的城池,口中发出怪叫,向前而去,此时也不讲究军阵了,只有刀盾手举着盾牌,护住自己和身旁的弓手。
仿佛黑色的潮水,伴着呼啸,向南涌去。
......
叛军的声浪和脚步声,仿佛一记记重锤,敲打在城墙上众将士的心头,仔细看去,方入行伍不久的雏儿中,竟然有的已经惊骇到流下了眼泪,不过好在大都还记得军令,畏惧军法处置,强压住自己转身而逃的冲动。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将竹帘壁户放下,金汁也加大火力!”守备的声音急切响起,兵员远远不够,火炮没有,弓手稀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是,将军!”身旁的亲兵也似乎如梦初醒,赶忙抱拳应是,快步跑去。
守备看了眼愈来愈近的叛军,又看了一眼四周紧张至极的兵卒,不知为何,心头反倒是镇定下来,今日怕是逃不脱了。
哐啷!
他抽出腰间的长剑,环顾四周大声道:“你们这些瓜娃子儿,紧张个啥子嗦,今天和这些禽兽拼咯,死球算咯,到地下,也有脸见列祖列祖撒!”
略显调侃的话语在北城头飘荡,片刻后,回应他的是一句句骂声。
“死球算咯!拼他娘的!”
“龟儿子,狗*的!”
“我们娃儿也不是孬种!”
不少将士或是重重吐了口唾沫,或是揉了揉眼睛,旋即又紧紧握住自己的兵刃,理了理衣甲。
“这些瓜娃子儿!”守备闻声暗暗唾了一口,面上却是露出了欣慰之色,只是眼中却有一丝潮润,以前还嫌弃麾下将士身量不高,此时却是觉得一个个都很是挺拔。
只是,不知道大家伙之中,能有几个看到明天的日出,晚上吃一口婆娘煮的饭哦,自己一家人在城里,不晓得藏到地窖里头,能不能躲得脱哦.....但是,川军几百年来,南征北战,何曾怂过!何况是保护自己的家乡!?
这些个叛军龟儿子,杀人屠城,怕是不得好死哦,老子今日就要让你们晓得,刀有好硬!
“将军、将军,援军来了!”
守备正待上前杀敌,突然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声,他不可置信的转头,却见亲兵满脸喜色,顺着手指着城内的方向看去,至少有千余青壮不止,大都拿着长矛,往城上而来,其中还有不少弓手!
“保家卫国,匹夫有责,我等岂可让吾家妻儿陷入禽兽之手?!”
当下一身材高大的红袍文官,高声疾呼。
“朱大人说的是!”
“保家卫国!”
青壮们纷纷回应,虽是声音发抖,涨红了脸,却都一个个胸口挺直,疾步往城头跑去。
竟是前几日指挥若定的左布政使朱燮元大人!
满脸惊喜的守备正要上前行礼,朱燮元却主动上前疾走几步,沉声道:“何处缺人,请守备分派才是!”说完便仔细地看着城外“近在咫尺”的叛军。
“.....是!”守备微微一愣,又赶紧抱拳应是,一阵小跑去安排。
咻咻咻!
此时的叛军,已经开始放箭,好在弓软,又有竹帘壁户,没什么士兵受伤,但此刻城上,却已经能看到夷人脸上的狰狞的神色,云梯再有个几十步也可以架上了。
惨烈的肉搏战要开始了!
......
城外一里大旗下,张彤微微蹙眉,城头官军传来的欢呼和新增的人手,是何情况?他紧紧地盯着城墙上下的残肢断臂、惨呼厮杀,面上惊疑不定,若是再添千余援兵,这城怕是难以攻下,何况耗费那么些勇士攻城,对自己来说可是划算?
再看看罢,此刻除了数百亲军和骑兵,麾下的四千余将士,都在攻城,若是能成功,即使损耗多些也值当罢。
嘚嘚!嘚嘚!
正在凝神观战的张彤略略侧头,不悦道:“谁人在战阵中无故跑马?可是嫌脖子太硬吗?”
唏律律!
飞奔而来的战马被亲兵挡住,骑士也不再向前,他赶紧翻身下马跪于地上,面色惊惶道:“将军恕罪!小的在五里外看到有官府的骑兵,这会应该离这不过三里了!”
哗!大旗下响起一片哗然
“什么!”
“怎么可能!”
“你们夜不收是干什么吃的?!”
张彤闻言双眼圆睁,两拳握紧,稍稍稳了下心神,沉声问道:“官府的骑兵?可是确认?人数有多少?”大意了,以为川中无敌手,梁王麾下对这战场的遮蔽查探,均很是不足。
“小的确定,他们着红色的袍服,还打着日月旗号,上面有“秦”字旗号!”地上的骑士一脸惊惶,看向自家的主将:“来骑应当有八百之数,小的只匆匆看了几眼,他们的夜不收追杀的厉害,应当是秦三娘娘和那小马超亲自到了......”
嘶!
周围将校已经不再质疑,只是面面相觑,露出惊疑的神色,那秦良玉和其子马乡麟在川中威名赫赫,麾下白杆兵也是人尽皆知,此时突然出现只怕是敌非友呐,众将都不由看向主将张彤。
在马背上的主将身形微微晃了晃,眼睛开阖,长出了一口气,看着不远处已经登上城墙厮杀的儿郎,终是沉声下令:“鸣金罢!全军戒备!”三里平地,对于骑兵来说,即使保有马力,也是盏茶的功夫变到了,不能犹豫!
大王的联合石柱土司之策彻底失败了,秦家要为朝廷效忠了!人的名树的影,此时若是再攻城,待石柱骑兵一突袭,便是全军尽墨的结局了,只得先保证主力安全,再说其他了。
周围众将校无人反对,或是不甘心,或是惊惶,在偏西的日光下,愈发白了。
当当当!
只片刻,鸣金之声,便响彻锦官城北。
双方将士闻声先是一阵愕然,随即原本看起来“即将功成的”夷人士兵,便慌不择路的往回退去,官军士气大振,奋力挥舞着手中的兵器杀敌,一个个来不及逃窜的土兵,或是掉下城楼,或是刀刃加身,惨叫着倒下。
如污浊的潮汐一般,黑色的军兵缓缓汇集,戒备着,往后退去,只留下一地的残肢断臂、血污和恶臭。
......
“竟然退了?”守备满脸的不可置信,口中喃喃;他的长剑已经断了,手中拄着不知从哪来的长枪,支撑着那因为腿伤,而无法直立的身躯。
“是啊,退了......”身前站着的是朱燮元,左布政使的衣袍上也沾上了血迹,乌纱帽已经不知所踪,须发飘舞。
“实在有赖大人指挥有方!”守备敬佩地看着眼前的文官,不仅会武,还能信任将士,实在难得,不由真心道。
“呵,那边有官军的骑兵!”朱燮元有些疲倦的摆摆手,指着不远处道。
......
城外,在东北地平线处,日月大旗下,缓缓行进的数百骑兵,马上骑士甲中套着红色襟袍,手中拿着不止人高的白杆,踏着夕阳的余晖,在离夷人军阵一里之外停下。
一时间,只有战马的响鼻和粗重的喘息声,领头的是一全身甲胄,红色披风的女将军,若是细看,其战马旁还挂着一颗人头,身侧是一白袍银枪的青年将军。
“母亲,可要儿子冲阵?”白袍将军剑眉星目,英挺的坐于马上,肃声问道。
“算了,解围即可,我军远道赶路而来,兵士和马力都是不够。”一身似火的女将微微摇头,微白的发丝在风中飘起。
这便是在名震川中的巾帼英雄秦良玉,本是汉人书生之后,却能骑射,在平定播州之乱、援辽等等战役中,因功晋三品秩。
待她说完,军阵又重归肃静,只冷冷地盯着正在缓缓撤退的叛军。
“秦将军牛皮!”
“成都不倒!”
“四川雄起!”
忽然,从城头传来一阵欢呼,各式各样的吼声纷纷响起,白杆兵阵中,疲惫的将士们互相看了一眼,眼中露出自豪的神色;秦良玉闻言微微一愣,又看了一眼“顾盼自雄”的儿子,随即面上浮起笑意。
她缓缓向锦官城的方向高高抬手,回应道:“四川雄起!”
仿佛得到了什么指挥,身后的白杆兵,不远处城头的将士,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山呼声渐渐汇成一道奔流,席卷着整个平原,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四川雄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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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锦征袍自翦成,桃花马上请长缨;世间多少奇男子,谁肯沙场万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