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正是中伏苦热天,时人所谓“忆初中伏时,怫郁炎气升”,方府花厅中,门窗四开,庭院中鸟鸣蝉叫,微风徐来,角落上又摆着冰盆,方从哲一身轻薄的道袍,未着冠,甚是悠闲地读着手中的书册。
看时辰已经是巳时(九点),今日又不是休沐,首辅却是没有去当值,一早便遣了家人去那内阁直书房告假,如今自己不去,反倒会让许多人乐见其成罢,方从哲暗暗想着。
如此这般“黯然离场”,说心甘情愿那自是骗人的,不过现在他心中终是一块大石落下,昨夜还难得睡了个好觉,却是好久没有如此轻松了,耳畔传来院中的蝉鸣鸟叫,首辅舒了一口气,便就这样罢.....
“老爷,亓大人已到正堂。”
家人的一声禀告,将已是微微入睡的首辅唤醒。
嗯?
半晌,方从哲才回过神来,不由微感头疼,自己这个“门生”却是依旧斗志十足,不过现今这情况,自己实在不愿做那屈身“媚事”君王的勾当,况且能安然退去,也是不错的结局了.....
不过既然来了,还是得见一见的,何况现在这个时候,不当值莫非是有何急事?
“我片刻便过来。”起身收拾了下衣袍,首辅缓了缓,方才迆迤然往前院正堂而去。
......
“恩师!”一直等在正堂的亓诗教,面色上看着很是焦急,一见方从哲身影,赶忙迎了上去,躬身行礼后,径直急声说道:“恩师,大事不好哇!”
“哦?”方从哲依旧是一副淡定模样,都要回乡去职了,对他来说,还能有什么大事?又谈得上什么好或不好?
亓诗教见“恩师”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更是皱眉不已,他年过六旬,与首辅差不多年纪,为齐党魁首,“方党”中的先锋;惯于朝堂相争,本就对首辅“急流勇退”很是不满。
他此时更是直直说道:“恩师,御史杨维垣等人参劾世鸿行事不法!科道中上书参劾姚银台恋栈权位的奏章也多了起来!”
通政司使为九卿之一,被唤作银台,现任通政司使姚思仁年逾八旬,是“浙党”老人。
见首辅闻言一惊,似乎呆住,亓诗教怒其不争,又加了一把火道:“若是此时退让,世鸿之事又要重演呐。”语声恳切焦急。
啪!
竖子竟敢如此?!
首辅手中的茶杯掉落在方砖上,碎成一地,衣袍上也有了水渍。
惊怒半晌,方从哲终是抬头,面色涨红看向自己在国子监为官时的门生,眼神依旧略微失神。
世鸿是他给予厚望的长子,却因为党争正烈,被“污蔑”为打死妓女,而因罪离京,至今仍是浑浑噩噩,借酒消愁,是他心中之痛,此时早已回乡安静读书......姚思仁是他的老相识,九卿中硕果仅存的党中“元老”。
自己已然是答应退让,却仍不免被东林“赶尽杀绝”!?
何况昨日方才商谈好,今日便迫不及待的毁约?!
东林中人未免太过无耻!
自己、乃至家人门生,若是再行失利,怕是难逃身败名裂的厄运了罢;何况最难熬的光宗皇帝在位时,都过去了,现在倒下,实在是不甘心呐。
一股惊惧、怒气、不甘在他胸中混杂郁积,方从哲眼神慢慢汇聚,看向亓诗教,问道:“可言以为当如何?”
亓诗教精神一振,恩师最大的弱处,便是斗志不足,但这党争就是“你死我活”,岂容得犹豫退让?
“请恩师效张江陵成例!”亓诗教一字一顿地旧事重提,只是换了个说法。
张江陵便是张居正,行变法,教皇帝.......但方从哲知道对方说的可不是这些,而是效仿张居正,援引宫中助力控制朝堂,事实上,此事他方从哲也不是没有干过,万历朝,他能独相数年,皇帝和郑氏的认可,也是他的定海神针。
方从哲深吸几口气,看了一眼亓诗教,微微眯眼,这“门生”如此热衷,又是旧事重提,莫非已经好宫中大裆有过商谈?
心念一转,又开口问道:“天子因何愿助我?”
司礼监掌印太监根基不够,又专于东厂事,不足以引以为援;御马监提督操心于皇庄、四卫营,恐怕也指望不上,那便只能是看圣上心意了。
但皇帝为什么要助自己度过难关呢?此时坐山观虎斗岂不更好?
“因天子朝中无人。”亓诗教信心满满,目光灼灼,以己度人,若是自己的府衙中要员均不是顺自己心意之人,哪能受得了?
朝中有东林党、浙党、齐党、楚党甚至晋党,但六部九卿,乃至侍郎中,可有一人是“帝党”?即使在着力平衡,也有失控的时候,何况天子即位半年有余,绝不会甘心“垂拱而治”的,否则怎么会着急忙慌地夺下京营兵权?
“徐光启、李之藻、毕懋康,这三个精于西学器械之人,我看便是简在帝心了。”这几人在朝臣中确是“特立独行”,身为孔圣人门生,却去研习那西夷谬论;但皇帝确是对几人青眼相看,莫不是因为年少时喜好木匠的缘故?
轻轻点了点头,首辅轻轻道:“明日一早,我便入宫面圣。”无非便是“交易”罢了,那便要趁早,方从哲深吸一口气。
一旁的“门生”一脸振奋:“如此甚好,学生便去吴亮嗣大人处走走。”吴亮嗣现任太常寺少卿,又是“楚党”魁首,和那吏部天官周大人还有一丝同乡之谊。
方从哲微微点点头。
许是心急,二人却是都没有注意到,那御史杨维垣可一向与东林不合,反倒和宫中大珰走得较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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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御史劾从哲子不法,时人皆言子肖父,首辅之名愈发不堪。
——《酌中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