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子在城外“视察”之时,朝中重臣再次聚集吏部衙署。
承天门外,过了长安街,东侧第二间院落衙署,便是吏部;六月的京城已是燥热,署中正堂,却是与六十里外的兵器厂截然相反,气氛十分冰冷,大明重臣们或是面无表情,或是冷眼相对,半晌无人说话。
正厅外的下吏属员也是尽量不说话,走动都是悄无声息,时而的目光中却是惊疑不定,今日蓟镇总督的廷推再次无果!
廷推,是大明抡选要吏之法,规定三品以上官员或阁臣九卿(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都御史、大理卿、通政使),针对三品以上出缺,公推二或三人,由皇帝取决任用。
本由吏部主持,但若是迟迟无果,却是要首辅负责的。
争论半天,仍是没有定论,眼看已是下值时间,方从哲缓缓起身,面无表情对诸位同僚拱拱手,未发一语,告辞而去;余者大多纷纷起立,拱手回礼,吏部部堂周嘉谟也是起身拱手回礼,脸色未见得好看,党争炽烈如此,他这个“天官”同样为难不已。
屁股未曾离座的新晋礼部尚书孙慎行很是显眼,他眼皮都未曾抬一眼,反倒是和张都堂相视一眼,瘦长的脸上,细眼微眯,露出会心一笑。
毛文龙所部归属、辽东议功,尤其是红丸案,本就已经让首辅之位风雨飘摇,这次的廷推再无结果,怕是首辅主政无方,毫无威望的印象便落实了,这就是最后一根稻草了!
这个结局在他意料之中,正好!
阁臣中刘一燝为东林,韩爌虽是态度暧昧反复,但对于首辅吃瘪,想必也是乐见其成;九卿中,大理寺卿空缺,兵、户、工三部,持论甚中,不足挂齿,礼部冲锋在前,督察院是东林“大本营”,吏部、刑部也是偏向东林。
虽说通政使姚思仁虽是“方党”“浙党”一系,但年过八旬垂垂老矣,这次廷推都告病缺席.....
仅剩那方从哲!独木难支,自身难保!
首辅去职在即,下一步就是通政使也应回乡了,随即便是邹元标入京,叶南星、高攀龙也有望起复......孙慎行得意地想着,自己回京之后,党中旗帜又是高举呐。
......
及至回府,首辅的面上也未见好转,近几日本就胃口不好,今日更是连饭食都未进,便将自己关进了书房之中,府中的下人也是轻手轻脚,唯恐触怒了自家老爷。
及至酉时(下午五至七点)将过,府中除了书房都已掌灯,管家方才硬着头皮,在门外恭声禀告道:“老爷,府外有大人拜访。”
书房中的首辅闻言,心中升腾起一股烦躁,深吸几口气,方才出声道:“竟是谁人?”他素知这管家不是莽撞之人,何况能在自己府中被称作“大人”的可是不多。
门外的管家暗舒了一口气,随即回道:“是内阁韩大人。”要不是这等重量级人物到访,他可不敢轻易打扰心情不好的老爷。
吱吖。
一阵脚步声传来,书房门被打开。
“还不快去将大门开了。”
“是,老爷。”
......
方府门匾下,方从哲和韩爌正在寒暄,虽说心中犹疑,重臣之间随意走动可是不寻常,一个不小心就是招言官弹劾,但此时既然同僚上门,首辅也只得亲自迎接。
两人携手走入府中正堂。
及至下人奉上茗茶退下,两位大人各自面色沉静的品着茶,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终究是方从哲心中有事,半晌后开口问道:“不知虞臣此次前来,可是有何见教?”
说罢便目视同僚,这韩爌虽说“叛出”东林,但与自己本也相交不深,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节前来,到底是何用意?
韩爌闻言直视首辅,温声诚挚道:“此时朝局动荡,若是一味僵持,难免两败俱伤,中涵兄何不效张子房旧事?”眼神平静中带着一抹善意,很能让人心安。
方从哲闻言微微一愣,汉初名臣张良张子房,辅佐汉王一统天下之后,急流勇退,得以明哲保身;看了一眼对方,他的面上露出一丝苦笑,叹息道:“此时若是回乡,便能悠然见南山?”
以往东林中人的惯例,不仅是要将政敌斗垮下台,更是要让其身败名裂,哪里能安然度日?
韩爌闻言面色一整,身体微微向前一探,目视首辅道:“但请中涵兄安心,我辈为士林楷模,岂能不知道君子群而不党,党争误国?”
若不是得了张问达、孙慎行的保证,他也不回来做这个“说客”,对于东林来说,现在先将朝中大势掌握,起复更多党人才是要务,打一个“落水狗”首辅,可以缓缓。
“虞臣实乃国之干臣!”方从哲闻言面上一喜,似乎松了一口气。
“中涵兄为国为民,亦是我辈垂范!”成了!面上不动,韩爌也暗自松了一口气,不枉自己冒着大不韪,登门拜访了;心中却是对眼前的首辅浮起轻视,专会和稀泥,遇事则让,哪有一点帝国宰辅的模样?还是得自己才行!
......
目送韩爌出府,方从哲面上的笑意和轻松瞬间便消散褪去。
这个韩爌倒是好算计,己方和东林斗得如火如荼,他却隔岸观火,眼见自己撑不住了,便来劝说自己急流勇退,自己走后,按照轮次,他不就是首辅了?还卖了东林和自己两方,各一个好,说不定还能在天子心中落下一心为国,不群不党的好印象,真真是好处占尽!
不过,现今这般情形下,自己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东林势大便势大罢,只要不来找自己的麻烦便是万幸;至于不顾文人声誉,再次投向天子,自己也是无心无力了......不如归去罢。
因是夏日,此时天际还有小半落日,但已是昏暗,了无朝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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爌居端揆之地,虽宵小比肩,权珰掣肘,几不自全.....然一心秉政为国,持论甚中。
——《明史·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