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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生死存亡

    四月二十八,小满,宜破土。

    天方拂晓,此时沈阳城外的土壤已经略微暗红,空气中弥漫着石灰和烂肉腐蚀的气味,混杂着还未消散的金汁遗味,直叫人作呕。

    城内的青石板街道上,也隐隐有血迹,这两日已经有好几拨“乱民”冲击府衙、库房了,虽是被官军扑杀,但百姓却是更加人心惶惶。

    辽东经略熊廷弼却顾不上其他,和一众文武再次登上城头。

    眼帘中是列阵的建奴军兵,蔓延至天际,但是此刻吸引众人目光的,却是城外五百步附近的工匠和木架子,应当是昨天夜里就已经开始,加上抛竿,眼前之物怕是已经不止两人之高。

    “火炮还有多少能用?”半晌,辽东经略的声音方才在一片沉寂中响起。

    “经略,若是算上火药,怕也只够十余门之用了。”咽了咽唾沫,副总兵尤世功涩声说道,以如今的工艺和大明的匠造水准,火炮、火枪均是消耗品,之前数次的防守,已经将城中的“储备”消耗的七七八八。

    “去理一理罢,城外的那些回回炮,要打坏才行。”熊廷弼面色沉凝,直声吩咐道。

    “是。”

    “这些建奴真他娘的狡猾!”虽是在上官面前,贺世贤仍是忍不住低声骂道,因是受了轻伤没有痊愈,面色微微有些发白;但此刻却无人制止,实在是心有戚戚。

    先是用掳来的百姓填坑,消耗火药,再是包衣蚁附,让城中的火枪、箭支大大消耗,后又派轻骑绕后,阻断援军,扰乱军心,最后再将这早有预谋的“回回炮”架起......这还不算前面的流民奸细和城中的内应.....

    “贺将军,”辽东经略一向坚毅的面庞上,也浮现起一丝惨然:“建奴今次是要动真格的了。”辽东巡抚周永春,及以下的文武闻言也是面色惨白一片。

    “还请贺将军领好麾下数百骑兵,到时突围而去,去奉集堡,请戚将军、秦将军二人出兵渡河!”熊廷弼直视贺世贤,一字一顿道;是时候了,建奴届时如果攻陷沈阳,也是损兵折将,还得不到补给,正是虚弱的时候。

    “经略!”贺世贤不由急声,他也是久经行伍之人,此番守城,即使将城外的“回回炮”打掉,城头的能用的火炮怕也是所剩无几,金汁、箭矢、滚木已然消耗殆尽,粮草也是所剩不多,军心动摇之下,沈阳已是死地!

    “卑职岂能弃城而去,请经略另派他人,卑职唯死而已!”总兵毫不示弱,直视上官道。

    “你竟敢违抗军令不成!?”熊廷弼闻言虎目升怒,不禁扬声道:“这骑军由你操练,你又素来勇武,此时不奋力领命,可是想让我等白白死去!”

    “经略......”本是梗着脖子的贺世贤,瞬间泄气:“......卑职遵旨。”

    砰砰砰!

    此时城头十数门火炮,终于次第发射,待到浓黑烟雾散去,众人满怀期待的看去,城外的“回回炮”却是倒了两架,那匠户模样的人也是残臂断肢乱飞,口中嚎叫不已......

    但对面的大军似乎完全不为所动,剩余二十不止的木架子仍是继续搭建,只是依稀可以看到建奴军士的刀已出鞘,在威逼匠户;众人不由一阵失望,这建奴是铁了心了。

    砰砰砰!

    盏茶功夫之后,官军的火炮略微调整,又是清理、装填、点火、发射,这一次又有数架“回回炮”木屑四散......但已经有建奴在搬运石块,准备发射了。

    砰砰砰!

    不用上官催促,操持火炮的士兵也不由加快了发射的速度,又是数架回回炮崩塌。

    嗵!

    “啊!”城墙上几声惨呼,却是发射速率快了,火炮来不及冷却炸膛了,但众人却是顾不上了,因为,建奴的“回回炮”已经发射了。

    噗!噗!噗!

    巨石破空之声倏地响起,一团团黑影向城墙飞来。

    啪!

    多数未及城墙,但也有几块巨石飞上城墙,将城垛砸开一个缺口,砖石乱飞,城头一阵混乱,响起几声惨叫。

    “快些放炮!”贺世贤一边护着经略和巡抚,一边急声喊道,心中暗恨,若是刚刚开战火炮充足,这些个土把戏抵得上什么用!?

    一时间,双方你来我往,不时有惨呼传来.....半个时辰后,城上的黑烟散去,再听不到轰鸣,城外的“回回炮”也或是由于无法发射,或是散架,也基本无巨石再飞来.....

    但原本雄壮的辽阳城墙,此时却是残败不少,好些个城垛已经“不翼而飞”,墙面也裂开而来数条缝,沿着缝隙,下方是落石和数日来建奴堆放的夯土,而城墙本来就是微微倾斜的,此刻在大明官军看来,已是“平地”一般了。

    就在此时,城墙似乎微微震动,不远处传来狂放的吼叫声.......一直在两里外待命的建奴大军,缓缓的动了,旌旗招展,着两层棉甲的金兵推着一架架盾车,缓缓前行。

    盾车!棉甲!死兵!

    作为被官军视为野蛮落后一方的后金,面对大明的火器,却往往能破关斩将,争城夺地,节节胜利......其中三样重要的法宝,便是棉甲、盾车,以及由野女真身披两层重甲的死兵!每当后金碰到硬骨头的时候,往往会祭出这三样攻城“器具”。

    棉甲以棉花七斤,用布缝如夹袄,两臂过肩五寸,火铳不能大伤....而盾车,以数寸厚的木板加皮、布覆盖表面,用来阻挡箭矢,原本这两样东西就是建奴攻城常用,之前尽数留着未用,却是留作最后当杀手锏!

    而此时明军滚木、擂石、金汁消耗殆尽,火铳、火炮也是所剩无几,又是围城月余,绝望之下的众将士更是疲惫不堪......

    城上的辽东官军文武,已有人面色死灰一片,不少士兵也是开始发抖,城头似乎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不远处的呼喝声、脚步声传来,似乎山摇地动......熊廷弼抬头看看天色,就在今日罢,他的面色反倒重新镇静了下来:“贺将军,准备突围罢。”

    “是......”贺世贤的嗓子里仿佛塞着石头,面色涨红,手背青筋暴露,片刻后方才重重拱手,转身而去。

    “尤将军,府库中还有些兵甲、粮草,去烧了罢.....”经略的声音变得很小,除了尤世功,便只有周永春听见,但一向“珍视”钱粮的巡抚大人,此刻闻言却是无动于衷。

    “遵令!”尤世功微微闭眼,旋即又睁开,其中闪过一丝决然,快步而去,动作快一点,还能回来拼掉几建奴,给到时要来的官军兄弟们省点力气!

    唰!

    熊廷弼抽出腰间的佩剑,转过身去,迎着一众将士的目光,大声喊道:“大明的将士们,我等身负血海深仇!我等不愿作人猪狗被人屠戮!今日,我等唯死而已!”

    已有二十来年没有真正地“舞刀弄剑”了罢,此时他的心中一片平静,只是不知怎的,想到了陛见时,青年天子对自己的礼遇和忍让,陛下,臣无愧于你!也无愧于大明!

    ......

    “去他娘的,老子拼了!”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自从婆娘被建奴杀了,我早不想活了!”

    “跟着经略,唯死而已!”

    “呜呜呜.....死了算球!”

    片刻后,城头的沉寂被打破,将士们七嘴八舌的怒骂,也有胆小的已经哭出声来,但总归是无人退缩,伴着低沉的风声,嘈杂响起在这片城垣上......似乎已经能看到城下身披红甲、白甲的建奴壮汉和他们嘴角的狞笑。

    ......

    砰砰砰!

    啪啪啪!

    呿呿呿!

    仅有的火炮再次响起,及至城下四十步,双方开始互射,但建奴的箭重又准,甲胄又是较官军齐备厚实,不过盏茶功夫,城头的弓手、鸟铳手已经逐渐被压制,声声惨叫此起彼伏,而建奴的包衣还在不停的扛运着夯土......

    “孟泰兄,今日怕是要死在此地了。”看着面色惨白,浑身发抖的巡抚,熊廷弼不由轻声道。

    “我等守土之责,本也该死......”

    回望城中,已经升起烟火,百姓们已经是乱作一片,副总兵已经完成将令,急急又上城头,耳旁传来建奴的嚎叫,肉搏战要开始。

    今日之后,大明怕是再无沈阳了罢。

    阳光漫天,入目却尽是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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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年四月,建奴大举攻伐沈阳,廷弼亲冒矢石守城月余,尽毁城中粮草、兵甲。

    ——《明史·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