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午后的日头,已经渐渐西沉。
沈阳城外,数千建奴骑兵伴着一身甲胄的努尔哈赤和贝勒黄台吉,聚在大纛下;不到一个时辰前,“死兵”攀上城头,女真骑士们脸上,还是洋溢着欣喜的神色,此时却是早已渐渐褪去。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女真勇士们前赴后继,又有阿敏、莽古尔泰两位豪勇贝勒陷阵,却还是没有占领汉狗的沈阳城头,那蛮子熊廷弼的大旗居然还一直未倒,好几次都有白甲、红甲猛士都快要成功,却被一个个官军硬生生用躯体挡住。
还隐约能看到一个穿着文山甲的总兵模样的将校在勉力斩杀一个白甲兵后,虽说已经是难以支撑,却始终屹立不倒......
“大汗,”黄台吉不适地扭动了一下身子,面色灰败:“城中的浓烟已经淡了......”这个熊蛮子!不问可知,自然是将城中的有用物资付之一炬了,此时应该已经颗粒不剩了。
“唔,”饶是努尔哈赤心坚如铁,此时也不免感到一阵颓丧。
“大汗,”黄台吉犹豫了一下,又是接着道:“我白甲、红甲勇士已经死伤应该不止三百了......”一个牛录中红白甲勇士,也不过二十之数,这全族上下拢共三千有余,其他的将士损伤更大,.....虽说明军死伤更大,但大金实在耗不起.....
说完,黄台吉又看了一眼两日前方才回转的代善,广宁的骑兵应当就快到了,但“汗长子”闻言却是一语不发。
努尔哈赤闻言微震,却是仍旧未置一词,但他深知,大金的勇士都是奔着发财来的,用命去夺一座死城,值得了什么?他们可是从未有超过一成的伤亡,还能继续忍耐的......
“报!”一骑飞奔过来,驻马停住,方才颓败道:“给那贺世贤跑了,应当是往奉集堡去了......”一个时辰前,明军突然西门开启,杀出几百骑兵,却是不予缠斗,只是边战边走,饶是大金的骑兵甚多,也没法完全堵死。
“大汗!”黄台吉闻言面色更是难看,又瞥了一眼暗渐渐沉的天空,到了天黑,己方只会损失更大了,不由急声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若是一味在此纠缠,只会往不利的方向滑去了。
“鸣金罢。”努尔哈赤粗粝的声音轻轻响起,竟是带上了难得一见的疲惫。
哗!
周围将士一阵哗然,这眼看着就要拿下雄城沈阳了,怎么突然就退兵了?!即使是马上要天黑,不利于战,明日再战也不迟,我女真还有那“回回炮”,下回明狗更是劣势呐。
至于那传闻中要来救援的广宁骑兵,到时直接派出几千精骑,驱散了事便可。
倒是黄台吉似乎松了一口气,虽然心中也是难受万分,但来日方长,见众将士面色惊疑,窃窃私语,却无人反应,不禁高声喊道:“没有听到大汗旨意吗!?”
“......是!”
“......遵令!”
积威之下,只片刻,悠远的钲声在城外平原响起,一瞬间所有人似乎都停住了,随即建奴大军就是如潮水一般的退去,城下督战的勇武贝勒也是一马当先回转,口中还高声呼喝。
努尔哈赤看着大好局面消融,只觉得胸口气闷,背上的老伤似乎也隐隐作痛起来;但只片刻,他便又用力重新挺直腰背,越是此时,越不能显出一丝颓丧,否则那些个侄子、儿子、蒙古部族便要趁势而上了。
一旁的黄台吉没有注意到父汗的神色,只是面露不舍地看着不远处的城池,似乎唾手可得,却因为“后院起火”,久战疲惫,又有明国援军要来,只得撤退.....
但理智的他也知道,此时的沈阳,已经如同鸡肋一般,没有物资,城池残破,大金已经将能搜刮的地方刮地三尺.....即使占住了,拿什么去守?一心“发财”的“勇士们”又如何能够满意?更不用说南下奉集堡、辽阳了.....
而那后方老寨的明军更是最后一根稻草,好在此时除了大汗和几个贝勒,还没有他人知晓,否则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虽已是夏日,黄台吉不由打了个寒战。
......
“经略!经略!”尤世功忽然强撑着大喊道:“建奴退兵了!”声音中满是不可置信的劫后余生,他的腰刀已经换了两把,换无可换,却依旧是刃口卷起,甲胄也是不整,身上有血迹,左臂已经无法动弹。
熊廷弼终是没有上阵杀敌,只是在城楼中观战,此时回过神来,赶紧举目望去,建奴的营帐纷纷撤下,除了一大队骑兵还在稳稳地监视着城内的动向之外,其他步卒已经在收拾回撤了。
而努尔哈赤的黑色金字大纛,也已经开始移动,慢慢走远.....
“哈哈哈!”
“建奴退兵了!”
“呜呜呜!”
不一时,残破不堪,满地血迹的沈阳城,零星的欢呼声终是响成一片,还有那士卒实在忍不住,竟然嚎啕大哭,不多时城中隐约响起了爆竹声。
大明原以擒斩蒙古人军功最重,后金崛起后,又以擒斩满洲人军功为重。普通军士如果擒斩后金兵首级一名颗,便升实授一级,并赏银赏布,最多升三级。
此时城墙上下,遗留的真建奴尸体怕是近千,却几乎没有将士赶着去“收割”这满地的军功,一个个或是疲惫,或是痛哭。
“不得放松戒备!”半晌,长舒一口气,熊廷弼转过头去,沉声吩咐道。
“是,经略!”尤世功也是兴奋不已,老于军阵的他,自然知道这撤军十有八九是真的。
熊廷弼此时方才微微放松,闭上眼睛,只觉眼前一黑,却是向后倒去;幸得尤世功扶住,方才站住,心中各种念头涌上:“需骑兵、甲胄、利器、久练方能野战!”
骑兵不如对方,甲胄不如对方,连火器都不如对方弓箭犀利,又是客军新至,如何比得了那些久经战阵的建奴?!
他想不到的是,也是今日,广宁的援兵已经不过数十里之外,而在半岛最南端的旅顺口关,数艘满载着军器、粮草的战船,缓缓靠岸,上面的大旗上写着“登莱”两个大字。
夕阳西下,暮色中却似乎有了别样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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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老奴于沈阳损兵折将数千,退走。
——《明史·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