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谢瑾才淡淡道:“先容我收拾几日,再向家中长辈辞行。这样,你们先在城中找一家客栈住下,过几日我自会前去与你们汇合。”
巴林怔了怔,随即应道:“是,小人这几天就住在九街的福来客栈,公子有什么事,派人过来通知一声便好。”
谢瑾漫不经心地点头,点头道:“我知道了。”
将巴林送走,谢瑾回到房中,久久回不过神。当巴林提到额哲的时候,哪怕他表面上再装得若无其事,但心底骤然泛起的熟悉的剧痛,还是让他无法欺骗自己,他对额哲始终没有忘怀。
在那段暗无天日被幽禁的时光里,他曾经心若死灰,身体上受的苦楚比起内心的煎熬绝望,完全不值一提。那漫长的日日夜夜,他心心念念地等着额哲,从日出等到日落,又从天黑等到天亮,然而等来的,却始终是不屑的嘲笑和生冷**的食物,以及冰冷紧闭的大门。
额哲,至始至终也不曾出现过。
若不是张庭及时解救,恐怕他就会在那冷宫里无声无息地死去,即便骨头化成了灰,也没人知道。
即便现在真相大白,当时折磨自己的是苏泰太后,那并不是额哲的本意,可是,刻骨的伤痛已经造成,岂是一句不知情便可以抵消得掉的?
他从未怨恨过额哲,对额哲的爱,是从上辈子就开始深深地融入他的血脉,刻进他骨髓中的,这简直成了他的一种本能,让他根本无法产生“恨”这种情绪。
如果可以,他多么希望自己不曾爱上过额哲,就不用忍受那般锥心蚀骨的痛楚。
一生一世陪在额哲身边,曾经是他的执念,为了这份执念,他可以容忍额哲的花心,忍受苏泰太后的刁难,忍受汗宫中的种种明枪暗箭,费尽心机,一心一意只为额哲筹谋打算。犹如飞蛾扑火般,那份感情,曾经是他生命的全部。
也许这份执念,到现在还残留在体内,始终不曾消散。
然而,到了现在,他已经无法再继续坚持下去了。
这段感情走得实在太过艰难而无望,他在寂静的黑夜里踽踽独行,却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曙光。
到了今时今日,额哲已经不再需要他的帮助,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额哲已经长成了草原上一只真正的雄鹰,北起连绵起伏的阴山山脉,南临滚滚而逝的黄河水,无数部族臣服在他的脚下,整整一个草原都在等待着他的君临。
而自己,不过是他即将拥有的无数美人中的一个。
也许额哲现在还眷恋着自己,才会千里迢迢地派巴林前来迎接,但是,到了今天,谢瑾已经深深厌倦了这一切,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心境了。
他实在是太累了。
谢瑾在房间内整整关了自己一个下午,然后才开始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不过是拿几件换洗的衣裳、路上吃的干粮以及路引和银两。
他不曾向任何人辞行,对王氏她们来说,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夕阳的余晖中,谢瑾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从谢府后门直接离开。这个时候城门还没有关闭,他直接出了城,走了两个多时辰的路后,眼见天色擦黑,方找了户农家投宿。
谢瑾并不觉得自己是落荒而逃,江南是大明的腹心之地,蒙古势力再大,手也伸不到这边。只要自己有了防备,在不惊动官府的前提下,额哲是拿自己没办法的。只是,他实在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了,以额哲的性格,绝不是自己说不想回去便能轻易罢手的,再加上旁边有个心思不明的吴三桂推波助澜,与其到时候费尽心思与他们周旋,倒不如现在自己先走得远远的,彻底打消额哲的念头。
在农家歇了一宿,第二天一早,谢瑾便立即出发了。他打算去固阳县城,那里四通八达,虽然不如苏州城外的码头繁盛,但也有不少船只经过,他可以搭乘一艘,远远离开江南。这一次,谢瑾准备去东江镇投靠陆之旗,毕竟现在大明境内烽烟四起,流寇不绝,实在难以找到安全的地方。东江镇孤悬海外,不受战火困扰,反而成了一处世外桃源。
连续行了两日,在第三日的下午,谢瑾终于来到了固阳县城。入城后,他找了家客栈投宿,歇息了一日后,开始打听最近有没有前往皮岛方向的船只。
好在谢瑾的运气不错,一个半月后,他便搭上了一艘前往登莱的船只。登莱离皮岛不远,从那里去东江镇,十分方便。
船只一路走走停停,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才到达目的地。谢瑾在码头下了船,在水上漂泊了两个多月,他骨头都快散架了,打算进城先歇息几日,然后再想办法去皮岛。
然而没走几步,谢瑾便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
码头上人流熙熙攘攘,数十名青壮汉子夹杂在其中,穿着和周围人一样的装束,似乎一点也不显眼。但是谢瑾在草原上呆了那么多年,却马上感觉到了不同。
谢瑾心里警惕起来,然而不等他有其他的动作,一个面目黝黑的汉子已经走到了面前,微微躬身,操着生硬的汉语道:“公子,我家主人请你去船上说话。”
谢瑾隐隐觉得他有些面熟,凝目看了片刻,终于认了出来,这是额哲身边的一名汗帐亲卫。随着他的目光,谢瑾看向停泊在码头上的一艘船只。
那是一艘普通的商船,打着晋商王家的旗号。甲板上似乎站着几个人,只是离得太远,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
谢瑾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下午的阳光是那样刺目,让他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半晌,才轻轻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