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额哲连续多日暴躁易怒,行为反常,又处置了多位御医与公子,宫中渐渐起了流言。
其木泰也听到了一些风声,担忧道:“公子,万一是真的……那可该如何是好。”谢瑾如今在宫中的地位,都是建立在额哲的荣宠之上,他又早早得罪了苏泰太后,可以说安危荣辱都系于额哲一身。如果额哲真的从此不能人道,对后宫失去兴趣,别的公子不过是失宠,还可以在宫中苟延残喘保全自身,换成谢瑾,只怕要丢命了。
而且,自从额哲率兵回到王庭以来,就再也不曾踏足昭阳宫了。
其木泰心忧如焚,却也不敢再谢瑾面前表现出来,只能偶尔瞅着时机提一句。
谢瑾没有吭声,他如何不知其木泰心中所想,只是现在额哲的脾气阴晴不定,又明摆着不想见他,主动凑上去,只怕是自讨没趣。
他不相信额哲对自己全无情意,但眼下额哲的心思,他也实在琢磨不透。
又隔了几日,岩栾忽然差侍从前来昭阳宫求救。
今夜衍庆宫突然招岩栾去侍寝,岩栾猝不及防之下,推脱不得,只得一面趁着沐浴的功夫磨蹭时间,一面派人去给谢瑾报信。
自大汗返回王庭后,侍寝就不再是一件好差事,后宫诸位公子人人避之不及,衍庆宫成了众人眼中的龙潭虎穴。隔三差五的,总会有公子被叫去衍庆宫侍寝,但凡是进去的,就再没出来过,全部被关押了起来。
私底下,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不是侍寝,而是“试药”。
岩栾的心腹侍从跪在谢瑾面前,神色慌张,满脸乞求。
谢瑾皱着眉头,若是换作其他公子,他自然不会去趟这趟浑水,但……岩栾毕竟不同,不管怎样,自己始终欠他一个人情。沉吟了一会儿,谢瑾吩咐其木泰道:“你去一趟衍庆宫,就说我突然腹痛难忍,请大汗派一位御医来。”
若是以前,听到谢瑾生病,额哲自然会立刻亲自前来探望。但换了现在,谢瑾也有些拿不准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衍庆宫中,额哲正在喝着一碗新熬制的药汤,章丙成和另外两位御医在一旁战战兢兢地伺候。一碗饮尽,将空碗放置在桌案上,接过巴林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角,道:“今晚是谁侍寝,怎么还没有到?”
巴林恭敬道:“是岩栾公子,已经命人去接了,应该快到了。”巴林前些日子被额哲迁怒受了杖刑,他毕竟是宫中的大总管,素来是大汗的心腹,行刑的侍卫不敢下死手,因此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养了半月,便好得差不多了,继续回来侍奉。
额哲早就不记得岩栾是谁,听起来很陌生。心下有几分不耐烦,但也只得耐心等待。他轻轻闭上眼睛,感受着小腹上升起的暖意,每次喝完药后,那里总会有些轻微的骚动,像是燃起了一小簇火苗,但接下来无论怎么用劲,那里始终无法变成熊熊大火。
巴林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趁着大汗闭目养神的时机,眼睛扫过章丙成三人。他们跪在地上,脸色发苦,显然并没有什么把握。巴林心中叹了一口气,这三位已是汗宫中硕果仅存的御医了,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正想着,一名侍从轻手轻脚地进了殿,见大汗闭着眼睛休息,不敢打扰,走到他身旁悄声禀道:“昭阳宫来人了,说是谢公子突然生了急病,想让大汗派一位御医过去诊治。”
巴林先是一怔,随即又是一喜。他知道谢瑾在自家主子心中不一般,这些日子早就想把大汗往昭阳宫引了,盼着谢公子劝慰一番,好缓解一下额哲的怒火,他们这些大汗身边伺候的日子也好过些。偏偏大汗不知怎么想的,他几次提起,明明看出大汗已经心动,但却又勉强忍住,既不肯前去昭阳宫,也不肯召幸谢公子。
现在这个机会,真是千载难逢,谢公子真是病得太及时了。巴林按捺住心中的兴奋,面上勉强带了一丝忧愁,走到额哲身边轻声唤道:“大汗……”
额哲不耐烦地睁开了眼睛:“什么事?”
“谢公子突然生了急症,昭阳宫那边来人,想传一位御医过去。”
谢瑾半靠在床上,没一会儿便听见外面院子里传来的脚步声,以及不断跪地请安的声音。
片刻后,额哲匆匆进来,身后跟着三位御医。
谢瑾才要起来,额哲便快步走过来扶住他,让他躺好,道:“好好躺着,不要乱动。\"又让几位御医过来把脉。
“谢公子这腹疾是老毛病了,待小人开两幅药,吃完便能好转。”把完脉后,章丙成便恭谨回道。而另外两名御医却是眉头深皱,面露踌躇之色,他们觉得谢瑾的脉象平稳有力,看不出什么问题。面对额哲的目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额哲记得谢瑾以前也犯过一次腹疾,当时便是由章丙成治好的,也不疑有他。待章丙成写下药方,便直接命人下去照方熬药。至于另外那两名庸医,则直接命他们退下,只留了章丙成在昭阳宫中随时待命。
半个时辰后,药便熬好了,额哲接了过来,亲自一勺勺喂给谢瑾。
谢瑾顺从地喝完,额哲把药交给巴林,挥退了殿内的侍从。侍从们鱼贯而出,房间内只剩下两人,谢瑾沉默着,不肯看他,也没有说话。
今晚自来到昭阳宫,谢瑾便一直不肯搭理他,脸上神色虽然恭敬,但却十分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额哲自然知道这是为何,自返回王庭后,今夜还是他第一次踏足昭阳宫。
只因为,他不愿在这种情况下见到谢瑾。
轻轻叹了口气,额哲握住谢瑾的手,道:“这些日子,冷落你了。”
谢瑾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歉意与黯然,心头便是一软。他知道那件事对额哲的打击,也知道这些日子以来额哲的酷烈手段。在这种情况下,额哲还能收敛了脾气来哄自己,算是极难得的了。
轻轻反握住额哲的手,抬眼看他,数日不见,额哲憔悴了许多,眉宇间却是掩饰不住的戾气。谢瑾伸手将额哲眉心的皱纹抚平,轻轻道:“大汗要保重自己。”
额哲将谢瑾搂入怀中,一时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才道:“你都知道了,是不是?”见谢瑾没有回答,他慢慢道:“我成一个废人了。”这句话说得平静,却又仿佛带着无尽的愤恨与绝望,令人不寒而栗。
君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谢瑾心中一跳,忙道:“大汗不要急,天下名医无数,未必治不好大汗的病症,我们慢慢寻找便是。”
软言宽慰许久,额哲方才慢慢缓和了颜色。
晚上自然是什么也做不成的,两人许久不见,絮絮说了半夜的话,才相拥着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日子,额哲夜夜歇在谢瑾这里。昭阳宫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因着现在额哲不再召幸其他公子,几乎是独宠谢瑾,昭阳宫比起以前更加炙手可热。
宜安宫内,苏泰太后在用着午膳。大概是天气太热的原因,没有什么胃口,用了小半碗便命人撤下。
“太后好歹再用点,早膳也没吃多少。这样下去,身子可怎么受得了。”乌苏劝道,她从小跟着苏泰太后一块长大,亦主亦仆,两人的感情十分深厚。见苏泰这段时间食欲不振,十分心疼。
苏泰叹道:“哲儿现在这样,我怎么吃得下去。”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又问道:“丹济喇嘛一行到哪儿了,什么时候才能到达王庭?”
“前日使者来报,丹济喇嘛已经到了夜罗山一带,估摸着再过十多日,便能到达王庭了。”乌苏道,见苏泰仍然愁眉不展,又劝道:“太后不用担心,丹济喇嘛法力高强,据传能生死人肉白骨,大汗不过是小疾,对于丹济喇嘛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定可手到擒来。”
“但愿如此。唉,若非哲儿至今膝下尤虚,没有留下一丝骨血,这次的事,又怎么会惹出这么大风波,闹得整个王庭人心惶惶。”苏泰轻轻弹了弹指甲,漫不经心道:“延寿宫那边,最近很得意吧。”
“听说,小台吉最近受了风寒,娜木钟太后一直闭门不出,在延寿宫内专心照顾孩儿呢。”
“她惯会如此装模作样,真病假病,这可难说得很。不过,她若是以为机会来了,以为自己的儿子可以成为未来的大汗,那是做梦。”苏泰微微冷笑,道:“我的哲儿乃天命之子,受长生天庇佑,大汗之位,又岂是他人可以觊觎的。”
乌苏道:“这是自然,大汗吉人自有天相,等丹济喇嘛到了王庭,施展无边法力,大汗定能不药而愈的。”
“等哲儿这次好了,定不可再纵着他沉溺男色,得先留下骨血,多生几个男孩儿才行。”苏泰想了想,又道:“昨儿晚上,哲儿又是去了昭阳宫?”
“……是。”乌苏见苏泰沉了脸色,劝道:“少年情热,炽热而不长久,太后又何苦在此时跟大汗对着干。等到日后色衰爱迟,都不必太后出手,自有后宫其他人料理他,太后实在不值得为这等人伤了与大汗之间的母子情分。”
“哲儿真是被鬼迷了心窍。”苏泰徐徐吐出一口气,道:“嬷嬷放心,我自有分寸。对了,听说大明那边前日派了使者来,可打听到是为了什么事?”
“是明廷新上任的兵部尚书兼蓟辽督师,叫什么袁崇焕的,派人来王庭拜见大汗。不过大汗没有接见,还在晾着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