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瑾轻车简行,在数十名汗帐亲卫的护卫下,来到了城中一处隐蔽的宅院里。
因为提前接到了通知,奈曼和敖汉派来王庭的随从,已经在大门外等候。
这人叫格尔纶,见到谢瑾后,立时大礼参拜,用的是觐见大福晋的礼节。
谢瑾饶有兴致,从这样一个最微小的细节,便能看出格尔泰这人不简单。
怪不得能同时被奈曼和敖汉委以重任。
等进了宅院,谢瑾摒退众人,只留了其木泰在身边。然后看向格尔纶,不动声色道:“我和两位大人素不相识,忽然收到如此重礼,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特来寻阁下解惑。”
格尔纶迟看了其木泰一眼,知道这人应该是谢瑾的心腹了,迟疑片刻,跪了下来,沉声道:“我家主子令我前来,是想求公子救命的。”
谢瑾似笑非笑:“救命?二位大人手掌重兵,何需我来相救。再说,谢瑾何德何能,能救得了两位大人,你家主子未免太高看我了。”
格尔纶恳切道:“公子何必自谦,谁都知道公子在大汗面前说一句话,胜过旁人十句百句。如果连公子都束手无策,那这世上,就无人能救得了我家大人了。”
谢瑾含笑看了他一眼,道:“你倒是会说话。不过,这件事情,我是真没什么办法,两位大人抗命不肯前来王庭,大汗可是生气得很啊。”
格尔纶忙道:“我家主子不是不肯来觐见大汗,只是公子也知道,现在王庭很多人,都恨不得立刻要了我家主子的命。两位大人对大汗的忠心可鉴日月,但就怕大汗误信谗言,不肯听我家主子的辩解。所以才想要公子代为陈情,最后不管能否说动大汗,两位大人都将永感公子援手之德。”
这算是推心置腹之语了,在明面上,两位鄂托克一直是以军务繁忙为由推脱来王庭的。
谢瑾沉吟着,一时没有说话。
格尔纶也不催促,只是静静跪着,等着谢瑾的回复。
过了一会儿,谢瑾才慢慢道:“只是代为陈情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他懒洋洋道:“我为什么要冒着触怒大汗的风险,来为二位大人说话呢?”
格尔纶福至心灵,磕了一个头,道:“那一万两金子,只是前期送给公子的花销……若公子真肯施以援手,我家主子后面自然还会有大礼相谢。”
“五万两黄金。”
格尔纶噎了一下,虽然早就听说这位谢公子十分爱财,但这也太过狮子大张口了……迟疑片刻,见谢瑾面上露出不耐之色,想想现在的形势,终于咬牙应承了下来。
谢瑾这才亲自将他扶了起来,笑吟吟道:“回去告诉你家大人,请他尽管放心,这不过是小事一桩,等我的好消息便是。不过,我也只能在一旁敲敲边鼓,想让大汗真正释疑,二位大人还得亲自来一趟王庭才行。”
格尔纶忙道:“那就多谢公子了,只要确定没有了危险,两位大人自然是愿意亲来王庭自辩的。”
谢瑾点了点头:“那就好。”然后又看了格尔纶一眼,微笑道:“你放心,我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办到。剩下的银钱,你家主子可以等事情解决了再支付……我相信,二位大人不会是过河拆桥之人,对吗?”
格尔纶连连点头:“这点请公子放心,只要事情办成,两位大人绝对。”
谢瑾微笑着起身:“那我就先回去了,有了消息,我会派人通知你的。”
“是,一切就拜托谢公子了。”
在格尔纶的千恩万谢中,谢瑾矜持地离开了宅院。
上了马后,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下来。
五万两金子,现在其实早已不被他放在眼中。不过,人性本贱,人们往往只相信自己付出了偌大代价才得到的东西。
若是他分文不取,只怕那两位鄂托克反而会心生疑虑,既然如此,他就却之不恭了。
隔了几日,谢瑾便派人给格尔纶传信,言道大汗已经被他劝服,开始相信两位鄂托克并无背叛之意了。不过,为了让大汗真正消除疑心,两位大人近期还得来一趟王庭才行。
谢瑾不知道得了他的消息后,敖汉和奈曼会如何抉择,只能静静等待。
又过了半月,两位鄂托克暂时没有动静,而被他派往大明京师的张庭,却是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带来了谢父的亲笔信。
谢瑾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颤抖着将信打开。
入目便是熟悉的笔迹,谢父在信中言道,他已经出了诏狱,现下一切安好。多亏了张庭的上下打点,他是第一批被无罪释放的,不过,京中的职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想要官复原职,是不可能了。而且,现在朝中争斗甚是激烈,他也不愿再去淌这趟浑水,准备携谢瑾的继母王氏和一双儿女,前往江南度过余生。
同时,谢父在信中殷殷叮嘱,眼下各处都不太平,要谢瑾注意安全,不要在外面逗留,最好能尽快来江南与他汇合。
算上前世的时光,谢瑾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父亲,此刻骤然见到谢父的亲笔信,心情激荡不已,喉咙哽咽,几乎要落下泪来。
额哲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情景。谢瑾眼睛微红,手上拿着一封信,在怔怔地发呆,而他那个叫张庭的亲信手下,则躬身站在一旁等候。
他脚步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这是怎么了?”
谢瑾猛然惊觉,迅速将信收入了怀中,起身道:“没什么,大汗今日来得倒是早。”
额哲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片刻,不动声色道:“今日没什么事,议完政事后,早早便散了。”
谢瑾也意识到刚刚自己的动作太过明显了,那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正想要描补几句,额哲已经把目光投向了张庭:“你不是派他去大明联络新的商号了吗,这么快就有消息了?”
他口里问的是谢瑾,眼睛却盯着张庭,显然是在等着张庭的回答。
张庭完全不知道谢瑾是如何跟额哲说的,犹豫着看了谢瑾一眼,踌躇着没有说话。
额哲淡淡道:“怎么,你听不懂我说的话?”
额哲做大汗日久,言出令行,近半年来又一直在戎马征战,身上自有一股杀伐决断的气息。此刻淡淡一句话,不怒自威,压力扑面而来,张庭的额上冒出了冷汗。
屋内的空气隐隐紧绷了起来,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谢瑾忽然开了口:“你先下去吧。”
张庭顿了顿,担忧地看了谢瑾一眼,迟疑片刻,还是依言退了下去。
在刚刚张庭进来的时候,谢瑾就已经挥退了屋内伺候的侍从,此刻屋内只剩下额哲和谢瑾两人。
额哲静静望着谢瑾,没有说话,显然在等着他的解释。
谢瑾内心交战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对着额哲缓缓跪了下来。
“我有一事,欺骗了大汗。其实我家并不是世代行医,那张治疗头痛的偏方,也是我偶然得来,并不是什么家传秘方。当时之所以那么说,只是为了尽快取信大汗,搏得一线生机。”说到这里,谢瑾顿了顿,看了额哲一眼。
额哲静静听着,眼神幽深,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我父亲其实是明廷的官员,因为得罪了当朝权宦,被下了诏狱。我曾多方奔走,也未能将他救出。这次是因为听说新君登基,想着朝中可能会有什么变数,便将张庭派往大明京师,看能不能伺机将我父亲救出……幸好天遂人愿,崇祯登基后,魏忠贤一系迅速倒台,张庭花费了些银两,上下活动,顺利将我父亲救出了诏狱。刚刚是因为见到父亲的家书,心潮起伏,所以有些失态。”
额哲听完,久久不语。半晌才叹了一口气,上前将谢瑾扶了起来,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何苦瞒我这么久。”
谢瑾低声道:“我也不是有意要欺瞒大汗,一开始,是找不到恰当的时机解释,到了后来,却是怕大汗误会,不想多生事端。”
额哲伸手一探,将信从谢瑾怀中抽了出来。
“我可以看看吗?”
谢瑾身子一僵,点了点头:“当然。”
额哲将信纸展开,他汉文学得极好,看这样一封家书,自然没什么问题。
一目十行地看完,视线在信件末尾谢父让谢瑾尽快回江南与他汇合处顿了顿,然后若无其事地将信件交还给了谢瑾。
“以后,有什么事,跟我直说就好。”
额哲抬手摸了摸谢瑾的脸颊,拇指在他眉眼处轻轻滑过,深深凝视着他:“你看,我什么时候真正怪罪过你,哪样不曾依着你呢?”
谢瑾抬眼望他:“我知道大汗对我好。”
额哲微笑了下,拉着谢瑾走到床边坐下,轻轻将他搂入怀中,道:“我知道你思念父亲,要不我派人去将他接来王庭,让你们父子团聚?”
谢瑾垂下了眼睫:“不用了,父亲年纪已大,这样长途奔波,他身体吃不消。再说了,父亲的亲朋故交都在大明,也可能会不适应草原这边的生活。”
岂止是不适应,要是谢父知道自己的儿子成了蒙古大汗的男宠,只怕会被活活气死。
额哲静静望了他一会儿,低头亲了亲他的眉心:“随便你。”
这个吻充满了安抚的意味,然而谢瑾却一点都没有被安慰到。他倚在额哲怀中,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般,紧紧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的几日,谢瑾一直有些心神不属,做什么都兴致缺缺,提不起精神来。
直到这日,前殿传来消息,奈曼和敖汉同时向汗宫递交了折子,将会在十日后来王庭,觐见大汗。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谢瑾正在院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闻言立刻便起了身,问其木泰:“格尔纶有没有跟你联络?”
其木泰摇了摇头,迟疑着道:“公子,您真打算收那两位大人的金子吗?”
因着谢瑾做什么都没有避讳他,所以其木泰对谢瑾私底下的行事,知道得清清楚楚。也因此,对谢瑾公然索要五万两金子的贿赂,一直十分心惊胆颤。
谢瑾没有回答,似乎在思忖着什么,半晌才漫不经心道:“当然,送上门来的钱财,为什么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