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谢瑾将张庭叫来,细细嘱咐。
他要让张庭去一趟大明的京师,现在崇祯已经登基,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对魏忠贤下手,到时候,凡是因为得罪阉宦一党而下狱的官宦,都会被无罪释放。
谢父当初入狱,是受了东林党和阉党政治斗争的牵连,本身并不是东林党人,估计没人想得起他,即使被释放,也肯定是最后一批了。
谢瑾自然不想让父亲遭这样的罪,他交给张庭一万两银子,让其去京师打点,尽快将父亲从狱中救出。
只要权倾朝野的九千岁魏忠贤倒台,营救谢父便不再困难。以银子开路,在明廷中还没有什么办不成的事。
见谢瑾将这样重要的事托付给他,张庭知道这是真正将自己视为心腹的意思了,重重跪下,沉声领命。
第二日一早,张庭便带着数十名手下,离开了归化城,而察哈尔大军也立时开拔,开始返回王庭。
昼夜赶路,经过半个多月的急行军,察罕浩特城终于在望。
半路上,额哲又接过王庭的两次传信,一封比一封催得急,不过好在,直到现在,后金那边依然没有动静,王庭还是安全的。
进了汗宫,额哲也顾不得休息,立刻召集了留守在王庭的察哈尔各部大臣议事,而谢瑾,则被安排入住了昭阳宫。
昭阳宫原本是林丹汗大福晋娜木钟的住所,历来是大汗正室所居。自林丹汗死后,娜木钟便自请搬出了昭阳宫,避居于延寿宫,与额哲生母苏泰太后的宜安宫相邻。
因着王庭政变那夜,娜木钟坚定地站在了额哲这边,立有大功。事后,额哲知恩图报,将娜木钟与苏泰都尊为太后,同掌汗宫诸事。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谢瑾都是第一次进入汗宫。但即便从未来过,昭阳宫意味着什么,他还是知道的。
他怎么也没想到,额哲竟会直接让自己入住昭阳宫。
比起原来台吉府中那个狭小的翠竹轩,昭阳宫自然大了很多,除了正中央的主殿外,还有东西两个配殿,中间用抄手游廊隔开。
谢瑾缓缓步入主殿内,可以看出在自己来之前,这里被用心打理过。所有的家具、陈设全都是崭新的,地面上铺上了厚厚的羊毯,踩在上面软绵绵的,听不见一丝声音。
汗宫的副总管塞罕一边引路,一边躬身笑道:“这里的摆设都是小人自作主张安排的,公子要是有哪里不喜欢的,可以马上更换。”
谢瑾对殿内摆设没有什么要求,闻言只是随意点了点头,然后道:“以前我在台吉府时,有一个叫其木泰的侍从,我习惯了他的伺候,不知现下在何处,可否把他调来?”
昭阳宫内仆役成群,刚刚都在殿外跪迎谢瑾。谢瑾仔细看过后,却不见其木泰的身影。
其木泰毕竟对他忠心耿耿,当日离开汗宫时,谢瑾走得匆忙,来不及将其木泰带走,也不知他后来怎样了。
赛罕明显愣了愣,然后立刻答道:“待小人先下去查一查,然后再回禀公子。”
谢瑾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赛罕连道不敢,见谢瑾没有其他吩咐,极有眼色地躬身退下。
当天晚上,额哲先去陪苏泰太后用了晚膳,然后才来了昭阳宫。
“住得还习惯吗?”额哲颇有几分邀功的意思,昭阳宫历来是汗宫大福晋的居所,年年修缮,是后宫中最好的一处宫殿了。自原来的大福晋娜木钟搬走后,额哲便一直让它空着,没让任何人搬进去。
谢瑾点了点头,却道:“大汗还不如给我寻其他的宫殿呢,住在这里,等以后汗宫中有了大福晋,又要搬出来,也忒麻烦了。”继承汗位后,额哲迎娶了数位察哈尔各部贵族之女为侧福晋,不过正福晋之位,却还没有定下。
额哲漫不经心道:“你住着就是了,即便以后有了大福晋,我也会给她安排其他的宫殿。”
谢瑾听了,微微一笑,便不言语了。
经过这么多天的赶路,回来又一直忙于政事,片刻不得闲,额哲实在是累极了。谢瑾叫人送来了热水,亲自伺候他沐浴。
热气蒸腾中,谢瑾给额哲揉捏着肩膀,一边问道:“大汗确定奈曼和敖汉两个鄂托克背叛察哈尔了吗,打算怎么处置他们呢?”
额哲舒服地闭上眼睛,随口道:“奈曼和敖汉都上了折子自辩,称他们与皇太极不过是虚与委蛇,敷衍他罢了,并无背叛之心。王庭中也有数位大臣为他俩辩护,我今日已派人前往两个鄂托克的驻地,令他们亲自来王庭自辩。如果两人心中坦荡,自然不怕来王庭,若是不敢来……”
虽然没说完,但谢瑾也明白了额哲的意思,若是两人不肯亲自来王庭自辩,那自然是心怀叵测了。
心中叹了口气,皇太极的反间计使得极为高明,这么长时间过去,奈曼和敖汉自然听到了王庭要处置他们的风声,在摸不清额哲想法的情况下,怎么敢轻身涉险,亲自来王庭自辩。
前世便是如此,比起额哲,林丹汗眼里更容不下沙子,听到奈曼和敖汉私通后金的消息后,勃然大怒,亲率大军讨伐。奈曼和敖汉不堪林丹汗的压力,最终只得带着部众逃往后金,寻求皇太极的庇护,彻底背叛了昔日的大汗。
在察哈尔的八个鄂托克中,奈曼和敖汉算是兵力强盛的,林丹汗自断臂膀,不但增强了后金的实力,还令察哈尔元气大伤。
“其实我觉得,奈曼和敖汉根本没有背叛察哈尔的理由啊。他们毕竟是外族,即便投向女真,也不可能得到后金真正的信任,哪有在察哈尔自由自在,大权在握的好。”谢瑾思忖着,字斟句酌地说道。
额哲道:“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人心难测,为了眼前的利益,便枉顾王庭待他们的厚恩。”
“我倒是觉得,奈曼和敖汉两位大人,不像是这般愚蠢的人。他们的驻地与后金相邻,皇太极想要拉拢两人,平时送些金银珠宝之类的礼物,再正常不过。”谢瑾轻言细语地说道。
额哲冷笑一声,道:“岂止是金银珠宝,敖汉还纳了盛京一位贵族之女为侧室。这也就算了,两人竟敢私下派使臣前往盛京觐见皇太极,实在是大逆不道。若说毫无异心,谁能相信!”
谢瑾也有些无奈,敖汉和奈曼行事,实在是太不谨慎,落了偌大的把柄在皇太极手中。桩桩件件,样样都犯了忌讳,若不是有前世的经历,别说是额哲,连自己也要疑心两人是否与后金有什么私底下的勾连了。
想了想,谢瑾又道:“大汗不觉得奇怪吗,这些私底下的交易,按理来说应该是极为隐秘的。现在不但事情泄露,就连其中的细节也是清清楚楚,仿若亲眼所见一般。两位鄂托克做了这样的事,自然会紧紧瞒着,不敢向外吐露分毫的。即便他们身边有人背叛,也不可能清楚知道所有的细节……”谢瑾看着额哲的神情,见他没有不耐之色,才继续道:“现在传言这般厉害,若说里面没有后金的手笔,我是不信的。但如果两位大人当真暗中投向了皇太极,后金隐瞒还来不及,怎么反而会将事情嚷嚷得人尽皆知呢?”
额哲闭目沉吟,一时没有说话。
谢瑾知道他是听进去了,又继续道:“即便两位鄂托克不肯奉诏来王庭,那也很有可能是心中疑惧所致,不能因此,便定了二人的罪名啊。”
“放心,我会好好查证此事,在真相大白前,不会冲动行事的。”良久,额哲才缓缓说道。
谢瑾这才松了口气。
当天夜里,额哲便歇在了昭阳宫。大概是太累了,晚上什么都没做,只单纯地搂着谢瑾睡了一觉。第二日一早,便又起身去前殿与诸大臣议事了。
谢瑾一个人用了早膳,便听侍从来报,外面有一位叫岩栾的公子求见。
对于岩栾,谢瑾还有几分印象,那晚自己因哑巴被抓之事,曾强闯他的翠松轩向额哲求情,这期间,他还曾帮自己说了话的。
后来两人便再也没有交集,谢瑾虽然不愿与额哲后宫的这些公子打交道,但既然已经求上了门来,岩栾又曾帮他说过话,也不好不见。
沉吟了片刻,谢瑾道:“让他进来吧。”
岩栾不是一个人进来的,他的身后,还跟着许久不见的其木泰。
其木泰一见到谢瑾,眼睛立刻便红了,哽咽着叫了一声公子,便跪了下来,膝行到他跟前。
见其木泰真情流露,谢瑾心中也不好受,急忙将他扶了起来,问道:“当初我走得匆忙,也来不及告知你一声。这一年多来,你过得怎样?”
其木泰激动的情绪还没有平复,断断续续地道:“……公子走后,大汗将翠竹轩所有的侍从都控制了起来,严刑拷打……但我们谁都不知道公子的下落,也问不出个什么,便被罚作了苦役……后来进了汗宫,无意中遇到了岩栾公子,将我调到他身边伺候,日子才好过些……今日副总管塞罕大人一早便来了春及宫,说是公子找我,岩栾公子便带着我来了。”
谢瑾叹了口气,道:“是我连累你了。”
其木泰拼命摇头:“公子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知道公子是惦记着我的,一回宫便来找我。”
谢瑾看向岩栾,自进来后,他一直安安静静地呆在一旁,也不说话。便起身笑道:“多谢岩栾公子了,要不是你,其木泰还不知要受多久的罪。”
岩栾大大方方地道:“我也是看在谢公子的面上,才收留他在我那里做个粗使活计,只是没想到,谢公子还真有回宫的一天。”
他倒是坦荡,丝毫没有示恩于其木泰的意思,也不掩饰自己真正的想法。
谢瑾微微有些讶异,但也不能不领他这份情,想了想道:“以后岩栾公子若是有什么事,尽管来昭阳宫找我。只要谢瑾力所能及,必不会推辞。”
这便是一份承诺了,岩栾心中一喜,没想到自己还真赌对了,这位谢瑾以前的贴身侍从,在他心中分量着实不轻。
岩栾深知这份承诺的重量,只要今后自己不犯在两位太后手上,以谢瑾在汗宫中的地位,当能保他性命无渝。
谢瑾虽然刚回宫,但一进宫便直接入住了昭阳宫,早已在后宫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后宫诸人当中,只有额哲继承汗位后新纳的那几位出身尊贵的侧福晋,才能独居一宫。其余的侍妾和公子,都是数人共居一宫,实在不受宠的,甚至还要共享一处偏殿。
更别说,昭阳宫还有其特殊的意义,只怕已经惊动了两位太后。
岩栾本来就是为了来要人情,也不故作矫情的谦辞,向谢瑾深深行了一个礼,然后道:“我不打扰谢公子休息,就先告辞了。”
谢瑾见他不打蛇追尾上,心中也满意他的知情识趣,随口挽留了几句,便随他回去了。
其木泰见谢瑾为了自己,许下这么大一个人情,微微有些不安,道:“公子……”
谢瑾看他神情,就知道他想说什么,摇头道:“无事。”然后又命人从库房里取了数匹上好的丝绸,给岩栾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