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自然会请小草妹妹出来,不过,眼下还请曹管家先解我心中些许疑惑,也不枉本会长如此辛劳为今日之事周旋啊。”
曹卧雪的声音消失片刻后又响起,“不知会长大人有何疑惑?”
兰勤生依旧半歪在椅子上,轻松自在地道:“听说小草妹妹一直否认自己是曹家少主,曹管家难道从未怀疑过自己认错人?”
“少主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又怎会错认?”
“这世上长相相似的人也不是没有……”
曹卧雪一脸正色,“兰会长此话何意?错认少主对我有何好处?再者,这位柳公子是曹家娶过门的夫郎,新婚之夜见过我家少主,难不成两双眼睛都认错?”
“曹管家言之有理,可偏偏有如此巧合之事,小草妹妹并非来自峥嵘城。”
“谁人证明?”
“泰武城会长,戚慕贞。”兰勤生微笑着往旁一比。
曹卧雪镇定自若地施了礼,“见过戚会长。两位会长大人,恕小人无礼,实在是小人寻主心切,自少主离家,这一年多来我四处寻找,日夜寝食难安,既怕少主在外无人照顾,又怕少主就此抛下曹家再不回头,更怕到头来寻得的只是一个噩耗,好不容易得见少主,这失而复得的欢喜若只因一句话就化为乌有,我怎甘心?若少主不是少主,那又是何人?还望两位会长大人细细分说,好让小人彻底死心。”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又合情合理,兰勤生不由与相隔不远的戚慕贞对视一眼。
在数道目光静待下,兰勤生心中暗唾老狐狸不上当,表面上还是淡淡地四两拨千斤道:“小草妹妹来历不凡,不便明说。”随即话锋一转,“先前因贵客临门,本会长虽分身乏术,但也派了手下去峥嵘城查证。”
曹卧雪眼皮一跳,面上依旧平静无波。
“曹家少主的名讳并非是曙光。”
“少主失去记忆,又或许是要躲开寻找她的人,隐姓埋名另取名讳也有可能,只要少主还是少主,少主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曹卧雪有意无意朝柳春晖瞟了一眼,他不发一语,显然认同这种说法。
兰勤生紧盯着她,继续道:“我那手下有幸得到峥嵘城方会长的帮助,找到了曾为曹家少主治病的大夫,据那位大夫说,去年最后一次为曹少主诊病时,少主已病入膏肓,据她断言绝活不过六月初一,后来六月十八见少主还能迎娶柳家公子,她也百思不得其解。”
未等曹卧雪说什么,一直垂眸不语的柳春晖突然出声道:“不知我那妻主私下究竟与兰会长说了些什么,让会长连她的生死都拿出来说嘴。”
兰勤生换了个坐姿,懒懒地看向他,“难道柳公子不好奇,病入膏肓的曹少主如何会变成如今活蹦乱跳的小草妹妹?”
“那大夫不能治,是技不如人,自然有高人能治。”
“哦?曹管家是这么跟你说的?”兰勤生笑嘻嘻地瞟向曹卧雪,“确实,单凭大夫的一面之词不足为信,因此我的手下继续在城中四处打探。不过她一个外乡人,又得了方会长的助力,这么大肆打探曹家少主的事,有心人自然会注意到,唔……好像,曹家前家主的几个夫郎,还有几个曹氏远亲,也开始查探事实真相了。”
那张始终镇定如常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波动。
“如此,曹管家是不是愿意重新考虑小草妹妹的身份?”
屏风后的两人静静听着,长久的沉默显示出被问话的人心中的动摇和犹豫。
“兰会长这是在以势压人么?柳某人的妻主,化成灰都认得。”
静默中,柳春晖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
随之响起的是兰勤生带着戏谑的笑声:“呵呵……曹管家,是不是觉得骑虎难下了?唔……眼下假若否认小草妹妹是曹少主,柳公子这边该如何交代?可若一口咬定小草妹妹就是曹家少主,我那手下继续追查下去势必会引来更多怀疑的目光,万一有人发现蛛丝马迹,不论你原先有什么目的,恐怕都……哎呀哎呀,真是两难啊……”
心思各异的众人,不约而同皆沉默以待。
“我要见曹曙光。”
屏风后的曙光分辨不出话音中的喜怒,曹管家为何坚持要见她?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吗?
“都到了这个地步,还不死心吗?没错,如今之计,唯有说服小草妹妹认下曹家少主这个身份,再加上你与柳公子的指认,他人再有怀疑也无法驳斥她的身份,一切便迎刃而解。可你心中也明白,她若肯依你,你也不必行今日的险招带走她了。”
兰勤生的声音少了惯有的懒散,多了一丝威严,“本会长劝你还是当下说清楚的好,若等那峥嵘城中有人查出真相,别的不说,欺瞒之责你定是逃不过!”
半晌――
“在下认错人了。”
此话一出,厅中众人反应不一。
“曹管家!”这是柳春晖饱含怒意的声音。
“呵呵,曹管家果然是个聪明人。”兰勤生又恢复了懒洋洋的语调。
“那是不是说,薯瓜没娶过这家伙?”满金欣喜的声音也迫不及待插进来。
“别高兴得太早,哼,与我成亲的就是这个曹曙光无疑。”
“好了好了,再狡辩就难看了,人家曹管家都说认错了,你厚着脸皮死咬有个什么用……”
“你!”柳春晖突然高声叫起来,“曙光!曙光!你出来!不管你哪里找的靠山,我不怕,我要你当面来对质!曙光,你出来――”
“喂,你怎么还不死心?”
“柳公子,有些事,你还是问问曹管家的好……”
“曙光!你出来――”
曙光咬咬唇,欲起身,戚秀色朝她摇摇头,她便又坐下,侧耳细听,屏风另一侧乱作一团,只是,一句话掀起千层浪的曹卧雪,再也没有出声过。
她心中的疑惑并未退去,整件事究竟怎么跟她这个异世来客扯上关系的?曹管家又是为什么非要她冒名顶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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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会长府邸的客房。
“剩下的我自己来。”
“是。”
涂好背上的伤口,仆役垂着眼,放下药钵。
戴着面具的男子转过身,仆役不露痕迹地退了半步,微一躬身便快步退了出去。
男子视若不见地挖起一团药泥,往身上其他的伤口涂抹。
今日的仆役又换了,不是前两天那个,想必前面那人用什么办法贿赂了府中管事,终于不必再来服侍他。
每个来客房的仆役都小心戒慎,来去匆匆,涂药用药杵,保持一步以上的距离,他虽多日未出房门,也能从这种压抑诡谲的气氛中想象出府外的风雨,若不是得兰勤生庇护,他恐怕早已被心怀恐惧的百姓诛杀了吧。
拉好衣襟,他步下床,走到屋中央慢慢活动手脚,脸上一片平静。几年前他还会因为世人的惧怕而愤恨不已,如今早已麻木,他所有的仇恨都归结到那个人身上,今生唯一的目标就是复仇,不惜一切代价。
身上的外伤已基本愈合,不再疼痛难忍,就是手脚还不太灵便,估计再养个几日便可起程。令他在意的是,这些年姐姐一直派人找他,想阻拦他复仇,这次找到他,却意外地没来劝他,是放任他了么?还是……私下谋划着什么?同为戚家人,姐姐与他都不是轻易改变主意的人……
他正思忖着,耳边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未几,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咦,你起来了?今天药涂过了吗?”曙光小心地端着手中的食盒,一边注意脚下。
“嗯。”戚秀色接过食盒放在桌上,打开是两碗冒着热气的汤药,一碗黑漆漆的,一碗是略清的黄,很好分辨。
他看到曙光眯眼凑近嗅了嗅,才将黑汤药推到他面前,心中有什么东西模糊地一闪而过。
“我陪你一起喝。”曙光笑眯眯地端起另一碗。
“你为何还喝药?”已经一连喝了十几天了吧,他有些疑惑。
咕噜咕噜喝完,她才回答道:“大夫说那个迷药药性强,用多了会变傻子,我已经中过两次,解药多喝点才能把药性祛除干净。”
是这样吗?
他眼也不眨地喝下苦到舌根的汤药,听到她嘀嘀咕咕地又说:“好像后遗症不止这些,我脑子没傻,可模糊的视力却没好转……还是再多喝几天保险……”
“什么视力?”
“还不确定,或许药性解除就好了。”曙光一口一口啜着清水冲淡口中的药味,眼睛忙碌地打量他全身上下,“戚秀色,你的伤是不是好些了?”
“已经好了。”不想她心有歉疚,他站起身走了两步。
“太好了。”她笑弯了眼,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你……”
“什么?”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自神诞那日露出真容,他便知道澄塘城已不能久留,先前担心这女人无人回护,如今正巧姐姐也在,便可将她托付给姐姐照顾。
这样不是很好吗?不必再犹豫,他可以无牵无挂地去找那个人……
心下矛盾地想着,眼前这女人的反应却有些奇怪――
“你问这个……你是不是也听说了?”她错开对视的目光,脸上的神情似乎是……尴尬?羞赧?
“听说什么?”
“就是……就是官府的人来找我……”曙光一如既往地老实,他一问,尽管觉得羞赧,还是一五一十交代道:“就是前天,那个户房从事上门,说我已年过二十却不婚,还女扮男装败坏风气,看在兰会长的面子上,只要我十日内婚娶,便不予追究,若十日后还不婚娶,不但要由官府强行婚配,还要追究我触犯律法之责。”
面具下的浓眉狠狠拧起,“兰勤生没有说话?”
“兰会长已经帮我说情了,所以官府才宽限十日。”
是吗?兰勤生真的有尽心帮这女人说情?他心下怀疑,但事已至此……“那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啊……”曙光飞快瞥了他一眼,结结巴巴开口道:“我、我就想跟你商量这个,我想了两天,仔细考虑了下,那个……反正总要嫁人,不,我是说既然要婚配,那、那总是熟人比较好……我的意思是,其实我有点……那个……喜、喜欢你,第一个……就想到你。戚秀色,你愿不愿意……跟我成婚?”
戚秀色,你愿不愿意……跟我成婚?
在那一瞬间,他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处梦中尚未醒来,周围一切景物都向后退去,只余下眼前这个女人。
她说,你愿不愿意……跟我成婚?
“你在说什么知道吗?”他死死地盯住她。
“嗯。”她点点头,脸蛋烧红,视线不敢与他对接,紧张得像个正在被面试的考生,“这两天我仔仔细细想了想,我们一起经历那么多事,你、你是个很好的人……唉,我不会说话,总之,我绝没有凑合的意思,我、我愿意与你亲近,如果要和另一个人住在一起吃在一起,一起生活几十年……我只想到你。”
如果是个梦,还没有醒来吗?头脑愈加混乱,话语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你忘了我的脸吗?”
“我、我不在意,我想过的,我陪你去找解咒的方法,假如……假如真的一直找不到,那也没关系,我们就像现在这样,你可以裹布条或者戴面具。还是说……你很在意我不敢看你的脸?”她抬起头,迟疑地望向他,“我怕你的脸,但是我不怕你,你很好很好……再说,现在不敢看不代表永远不敢看,也许、也许几年以后,我就敢直视你的脸了。”
“你、你在胡说什么……”
“不是胡说,将来的事谁也不知道,你现在不信也正常,可是……虽然不敢看你的脸,但我的喜欢,是真心的。”
我的喜欢,是真心的。
有什么东西开始动摇、崩塌,是内心如岩石般坚硬牢固的复仇信念吗?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那滴泪,想起曾在脸上轻轻抚过的小手,想起那双饱含水气的秀眸,曾经在狭小的船室里坚定地说要带他一起逃。
如今,这份渴望了无数个日夜的温暖,近在咫尺……
不由自主退了一步,他张了张嘴,声音低哑干涩:“我要去京城,一个人,不会回来。”
“哎,这样啊……没关系,反正还有七天,我可以再问问别人。”
她的眸光暗淡下来,除了一丝被拒绝的尴尬,脸上的神色意外平静。
是了,以这女人的性子,开口之前必然是翻来覆去想很多,而且把被拒绝的可能性放在最前面,才能在真的被拒绝时迅速接受,可是……
垂下的手紧握成拳,他拼命克制着,不要冲上前去逼她收回最后那句话……
“曹小姐要问什么?可以来问我。”
一道清冷女声突然响起,推门而入的正是那日在正厅见过的绝美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