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会长……”刚才的对话这位据说是戚秀色姐姐的女子全都听到了吗?曙光僵硬地站起身。
她的紧张和尴尬全都落入另两人眼中,戚慕贞微微一笑,温和地道:“曹小姐,兰会长让我带个话,请你去趟前厅。”
“好。”连什么事都没问,曙光逃也似地离开了客房。
待略嫌急促的脚步声远去后,戚秀色定定望着眼前这张熟悉的清冷面孔,一时思绪万千,半响后才开口道:“支走曙光,姐姐是想谈什么?”
戚慕贞开门见山地问:“为何拒绝?”
戚秀色径自说道:“几年未见,姐姐不先叙叙离情么?”
“离情可以稍后再叙,相较之下,我更关心你的终身大事。”
见她坚持,戚秀色便也不再迂回:“方才姐姐不是听到我的回答了?”
戚慕贞快语道:“上京是白白去送死,邵家正如日中天,如今的我们惹不起。”
“他在京城安享富贵,我却被人厌憎入骨,性命难保,我怎甘心!”
那双清冷的眼眨也不眨地探索着他的眼底,半晌,“你真这么想?”
“是。”
“不怕我拦你?”
“两年前姐姐不是试过了么?”
“连曹曙光都不能留住你?”
面具下的声音毫不动摇:“是。”
戚慕贞看了他一眼,唇角微微弯起,“你我做了这么多年姐弟,你以为能瞒得过我么?”
她一边踱步,一边道:“你难得在一个地方停留这么久,知道我来了也没有急着离开,明知这样会被我找到,而我必然会阻拦你去报仇。要说你对她没有心,我绝不信。”
素色面具挡去一切表情,只听淡淡的男声道:“姐姐多想了,我不过是在澄塘城赚些盘缠罢了。”
戚慕贞轻哼一声,“也只有曹曙光那种软柿子会被骗,你一拒绝,她一句话也不敢多问,就乖乖接受。这样的妻主有什么不好?说她胆小,她却在见过你的脸后还敢向你求亲,说她胆大,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却是个软柿子,以你的本事,将她掌控在鼓掌间是轻而易举的事。更何况你对她也有心,曹曙光不啻为妻主的最佳人选,何必拒绝她的求亲呢?”
“原因我已说了。”
望着那颗笔直矗立的顽石,戚慕贞叹口气,果然还是要用这最后一步棋么?
沉默片刻,她忽然轻声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们都是戚家人。你担心的东西,姐姐会帮你解决。”
戚秀色警觉地道:“你想做什么?”
静谧的室内,清冷的女声夹杂着一丝诡异:“秀色,你不敢做的,我来替你做。”
心中的不安感加重,“你做了什么?”
“只不过让简白改动了下药方。你不就是怕将来有朝一日,曹曙光也会因你的脸而弃你恨你么?再喝半个月,她那双眼就会什么都看不见,而她只会以为是那迷药的缘故。只要她瞧不见,你的诅咒对她便没有用了。”
原来如此,想起方才她靠气味来分辨汤药的行为,戚秀色终于知道先前心中闪过的不对劲是什么了,他深吸口气,勉强维持镇定,“我没有这样想过,姐姐是病急乱投医么?这样胡乱猜测我的心思。要阻拦我报仇,何必牵连到不相干的人。”
“你敢说你从没有过这种念头吗?恨不得挖了她的双眼,将她一辈子留在身边……”
“没有!”他飞快否认,面具下的脸却冷汗涔涔。
戚慕贞轻笑一声,仿佛看穿他心底最隐秘的想望。
“她瞎了不是更好?既不受诅咒影响,又会因为眼盲而离不开你。这样,你是不是就有了留下来的理由?”
----------------------------------------------------------------------
快步离开客房所在的院落,直到步下回廊,曙光才慢下脚步。
刚才告白兼求婚的那些话,连同戚秀色的拒绝,戚家姐姐是不是都听见了?
被别人――还是求婚对象的姐姐――听到这么私密的事,好丢人,真恨不得立刻从这个世界消失。
可是……
瘦小人影垮下肩,脚步不知不觉变得有气无力。
可是,相比之下,她更在意的是,戚秀色毫不犹豫拒绝了她的求婚,呜呜,原以为他对她也是有点点好感的……
伸手摸摸眼角,干干的,她无意识地吁口气,幸好先前反复推演过各种情况,怎么开口,万一被拒绝怎么办等等,刚才真的被拒绝的时候才没有失态。
她安慰自己,没什么,被、被拒绝也很正常嘛,毕竟同意或者不同意本来就是百分之五十的几率,毕竟求婚之前他们也没有谈个恋爱做铺垫……只是、只是她伤心难过的是,戚秀色对她一点意思也没有。
自作多情了吧,原来之前帮她,救她,关心她,以及不经意露出的温柔,都是纯洁得不能再纯洁的友谊罢了,至于那几次求欢……在民风开放的婆琉国,大概就跟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跟喜欢、爱情什么的八竿子打不着边。
什么国情嘛,误导自己,害人不浅……
这下好了,求婚不成,恐怕连戚秀色这个朋友都要失去了。他很快就要离开,连再相见的机会都不给……完了,越想越难过,等下在兰会长面前哭出来怎么办?
正犹豫着是不是托个人带话请兰会长稍等片刻或换个时间,一道压低声音的招呼将她从低迷的思绪中拉出来。
曙光眯眼循声望去,假山后一个仆役打扮的人露出半个身子在叫她。
直到走到那人面前,曙光望着那张模糊又眼熟的轮廓,脱口道:“柳公子?”
“曙光,终于见到你了。”柳春晖拉着她一同躲到假山间隙的一小块空地里,层叠的假山奇石完全挡住两人的身影。
曙光讶异地眨眨眼,“你怎么……”
柳春晖苦笑:“不乔装改扮怎么能见到你?神诞那日后,我多次上门找你,都被会长府的人挡在门外,最后实在没办法,才买通府里的仆役混进来。”
“我不知道……”原来他后来还来找过她,曙光想起那日他高声喊着要见自己,自己却躲在屏风后面假装没听见,不由心虚地低下头。
“我知道,这不怪你。”柳春晖柔声道,“曙光,我不能待太久。事情的始末我已知晓,你不是曹少主,可跟我成亲的人是你,既然你我已行婚娶之礼,我柳春晖这辈子就认定你一个妻主。”
“等等!”受不了他的浓情蜜意,她目光躲躲闪闪地道:“什么始末?我什么都不清楚,完全是个外人……”
柳春晖却不让她回避,“你一定有印象的对不对?先前在会馆我提到婚礼的时候,你的反应不一样。”
怎么办?好像赖不掉了,本来还想假装完全没印象……
“不、不关我的事啊,我什么都不知道,跟那个曹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她硬着头皮,死抓着这一点不放。
“曙光!”柳春晖急切地上前一步,却见她惊吓地连退几步,只得放柔声音道:“别怕,你进来一些,别让人看见,听我把话说完吧,我只能呆半个时辰。”
叹口气,他轻声道:“你无辜被拖进来,会不安也正常,放心,我绝不会害你,这就把始末告诉你。与我定亲的曹家少主,早在去年五月就过世了,这是前两天曹卧雪那女人亲口告诉我的,后来的事全是她一手安排。我威胁她,她才说一切都是为了金鸥坊。根据我朝律法,妻主死后,若无子嗣,家产就由夫郎均分。曹家前家主的那几个夫郎,没一个想将金鸥坊继续经营下去,一旦曹少主死了,金鸥坊就会被几个夫郎拆的拆卖的卖,曹卧雪对曹家忠心耿耿,前家主过世前曾嘱咐她一定要守住金鸥坊,将这凝聚曹家数代心血的百年布行继续流传下去,所以曹少主过世的时候,她第一件事就是把消息瞒下来。”
听到这里,曙光忽然想通,难怪那日兰会长略一威胁,曹卧雪就让步了。这整件事,曹卧雪最想瞒的,就是曹家前家主的几个夫郎,只是后来又怎么会牵扯到她呢?
只听柳春晖继续道:“说来也巧,她正愁不知怎么办的时候,一日出城,在郊外见到一个与曹家少主有六七分相像的人,那个人就你。据曹卧雪说,当时你昏睡在野地里,衣着怪异,看起来就像个外乡人。她将你带回曹府,本想说服你假扮曹少主,可婚期临近,若再拖延或许会走漏风声,她怕你不愿意,干脆直接给你下了迷药,反正真正的曹少主卧床多年未见客,婚礼那日又是‘抱病’迎娶,露个面就行,应该可以瞒过所有人。一切都计划得很好,婚礼上却出了意外,中了迷药的你不知为何突然疯一样冲出喜房,天黑难找,就这么失去了踪影。这一年来她假意在找曹少主,其实也在想其他的解决办法,只是我先找到了你,她无法对我说实话,只好想办法诱劝你回去假扮曹少主继承金鸥坊。”
至于继承了金鸥坊以后……有些推测他没说,曹卧雪可不是什么善心的人,怎么可能将金鸥坊白白送人,还留给别人威胁自己的把柄。若要他说,曹卧雪或许有两种打算,一种是用迷药把曙光药成傻子,方便控制,另一种则是等曙光生下“曹家下一代继承人”,就悄悄把这个假少主处理掉,然后正大光明养育会乖乖听话的“曹家少主”。
嶙峋怪石落下一片阴影,遮得天光都暗了几分,矮他半个头的瘦小身影一动不动,惊讶凝固在那张柔和的小脸上,似乎正在慢慢消化方才听到的一切。
临时换上的仆服挡不住隆冬的寒意,冷得让他极想缩起脖子,只是眼前是他认定的妻主,好不容易见一面,怎能在她面前做出那种难看姿态。柳春晖保持着翩翩风度,趁她不注意微微动了动冷得快没知觉的脚趾。
前几日,他安排的眼线送来消息,说户部从事上门找她,他便觉不妙,再联想澄塘城会长莫名出力帮她,过后又将所有要见她的男子拦在门外,府里只留了一个戚秀色,便知事情大大不妙。
装成仆役在府内走动十分冒险,这样的机会恐怕再没有第二次……想到这里,柳春晖按捺下焦急,再度柔声细语地开口:“曙光,事情既已查明,就别多想了。我听闻官府的人已经找过你了?可有责罚你?”
曙光摇摇头,“没有。”
柳春晖一阵惊喜:“因为你已婚娶?”
“呃,没有。”
“你怎么这般老实?”柳春晖失望地横了她一眼,“我朝律法规定女子年过二十不婚,由官府强行婚配。如今官府定是要你赶快成婚,对么?”
曙光犹豫了一下,觉得也瞒不住,便点了点头。
柳春晖希翼地望着她,“你若愿意,我们可再成一次婚。”
“柳公子……”如果能像戚秀色拒绝她那样干净利落多好,曙光哀叹着,还是绞尽脑汁地开口道:“我一直想谢谢你,在画舫上帮我,若不是你,我必定逃不走。可是,我不是曹少主……”
“我不在意。”柳春晖急急打断。
“我明白,我只是想说,你的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若有机会定当回报。可是,成婚……成婚是一辈子的事,你先前把我当成曹少主,才发生那么多事,其实,我只是个没钱又没用的船工……”
说到没钱,曙光灵光一闪,忽然想起满金曾经说过的“让管钱就管钱,让传嗣就传嗣”,莫非这是婆琉国男人的普遍追求?那好办……
她一本正经地道:“我穷了很久,所以特别喜欢管钱,而且我……不能传嗣。”
柳春晖意外地扬起眉,心中不免怀疑这是曙光为拒绝他而瞎编的,便顺势问道:“为何不能传嗣?”
“因为……因为我是外乡人,那个……没有精气。”
跟男人讨论这种问题,曙光还是有点腼腆,落在柳春晖眼里,便成了心虚的表现,于是更加不信。
抬头看看天色,他也没打算继续纠缠这个话题,只是抓紧时间表明心迹:“先前对你下迷药,是我受了曹卧雪的蒙骗,可说到底,我做的一桩桩一件件,都只是想保全你我的姻缘,就如你说的,在船上,我再恼你也还是将你的安危放在第一位。你若是还生我的气,要打要骂都随你,就是别撇下我。”
见曙光为难地皱着眉头,还是一副要拒绝到底的样子,他咬咬牙,轻叹口气,得到她的注目后,伸手抚上脸颊,幽怨的神情不经意透出一抹勾人的媚色,“我不恨那曹卧雪骗我,我只恨她新婚之夜给你下迷药,害得我在你眼中成了吓人的鬼怪,直到如今你也不喜我这张脸。”
满脑子想着怎么拒绝的曙光,听了这话下意识开口道:“不,我没有……”
才说两个字,便被忽然传来的呼唤声打断――
“曹小姐?曹小姐?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