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午后,永难忘记。
独自走过柱廊,就像行走在光与影、明与暗的梦境里。一步步踏在大理石地面上,踏着起伏的心潮。木底拖鞋发出的哒哒声,在空旷的廊道内格外明显。此外,天地之间一片寂静,宛如亡灵的国度,而我正在给什么人送葬。
日照偏西,斜照在地面上,水泊似的光泽。天井上方,鸫鸟扑啦啦飞过,划破天幕。周遭的布景,与以往毫无差别,但一切又如此陌生。起了凉风,明亮的风涌动着,吹向世界的尽头,发着冷光。日光无限拉长,身后的阴影随着脚步蔓延。
我冰凉的手,捏着一只玻璃小瓶。看上去不过是普通的金塞子香水瓶,但我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终于,来到马塞勒斯的书房。如我所料,这里没有旁人。
桌上的葡萄酒,是克丽泰提前备好的。我把玻璃小瓶中的一点透明液体,倒入酒杯中,看着它融入酒水,了无痕迹。
然后,我静静地坐在寂静之中,等待着,抚平了裙子上的最后一丝褶皱。
没有什么能动摇我的决定。眼前的景象和心中一样,格外清晰。我关上了一扇门,把过去的世界封在门内,又打开了一扇新的。我能感觉到,不是听到,有千百种微弱而持久的声音在向我召唤,仿佛是从世界的另一边传来。它们汇聚到一起,无论多少距离、多少屏障都能穿透。
当这歌声般的洪流开始升高时,熟悉的脚步声从廊上传来。
来人走进书房时,我深吸一口气,抬眸,勾起唇角:“你回来了。”
他的洁白衣袍一尘不染,两腮刮得干干净净,温和的嘴唇仿佛随时都能露出微笑。在看到他的瞬间,我的心抽动了一下。毕竟,我们曾经那么熟悉。他身上那枚固定衣袍的别针,是一年前我为他挑的。
我起身靠近他,我的丈夫。他身上有种隐约的椒香,也是我向利维娅学来的法子:把薄荷叶碾碎,放在水里,用来清洗头发。略微一动,就散出淡淡的清香。
“有什么事吗?”他略感意外地问。平常,我很少到他的书房来。
我指了指桌上斟好的酒:“这是从庄园送来的新酿葡萄酒。我尝了些,感觉比往年的更好。”
“那真好。”他颔首,又转而道,“你在孕中,多休息,不必操心太多。”
“闲着也是无聊。”我发现自己回以微笑,“另外,还有一件事:今天,有胎动了。”
这并非谎言,我的确感受到了胎动。那种感觉,就像温泉里的小鱼,鱼嘴温润,啄在身上轻而微痒,腹中深处似有水泡绽放。
他的脸上流露出既惊且喜的神色,轻轻拉过我,用温暖的手臂环住我的腰,把手放到我的腹部。那里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我每天放松腰带,等待他的降临。
“现在没动了。”我平静道,“不是那么容易遇上的。”
“无妨。”他并未收回手,眸中有种温和的神采,“我只想陪着你们。”
他的目光柔和而关切。隔着衣料,我能感觉到他肌肤的温度。但他关心的或许只是我腹中的孩子。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这座宅子里见面时吗?”我回忆起当时,“我们很快就超越了陌生人之间的疏离和礼节,一起摔在百合花丛里。”
那时,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除了他的碰触之外别无他物。虽然爱上他还要等到很久以后,但我依然曾千百次地回想起那次初遇。大江大河发源于不起眼的涓涓细流,在流动的过程中不断加宽加深,最终汇成浩瀚江河之时,才让人忍不住想要探究其起源的独特。而现在,我知道,从那时开始,一切就走上了歧途。
“我记得,那时你还是个孩子。”他的声音和我之间仿佛隔了一道空旷而漫长的走廊,他像是在与别人说话,而不是我。
“孩子的记忆力比大人更好。”我用指尖把一丝散发从脸侧拨开,拢到耳后,“传说中,百合花是因婚姻与家庭的守护神朱诺而诞生。我一直认为这是个好兆头,对我们的婚姻和家庭而言。”
他不语,手从我的腹部移开,像对待朋友那样温柔地握住我的肩。
百合花,它就像盛开在死亡原野上的苍白花朵【注1】,令人想起丰硕的果肉,带着厚厚的花粉,沾满手指,沾染死亡的阴影。
我轻柔地将手按上自己的腹部,笑了笑,只是微微抽动嘴唇的那种笑:“你开心吗?”
他动作一滞,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这个:“当然,没什么不开心的。”
“那就好。如果婚姻和家庭都幸福,我们都会开心的。”
“那你呢,你开心吗?”他反问,凝视着我,声音沉沉的。
“怎么会不开心呢?”我望进他的眼睛,声音如同被剥离了自我,心在胸腔里扑棱棱地跳着,像被束着翅翼的鸽子,“难道我们不幸福吗?”
他轻轻叹了口气,但也许那只是我的错觉。心中偶然波动的情绪,慢慢沉淀下来。我目光温柔地看着他,抱着冷酷的怜悯。
窗外,一场雨毫无征兆地下了起来。哗哗的雨声绵延不绝,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雨气和泥土的香气。清凉的雨水打落在枝叶上,细密的响声让人觉得倦怠。
又聊了几句,我便借故离开。回到卧室,唤来女奴:“我要盥手。”
她立刻退下,很快捧来金质水盆。我用浸过茉莉与合欢花的水,沾湿丝质的帕子,缓缓擦拭自己苍白冰凉的手指。
雨还在下。滴答声叩响拢着风的垂帘。雨色青青,隐隐能闻得雨气中的庭院里的茉莉香。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雨声。
若不出意外,他终会喝下那杯酒。死亡,像饮下一杯酒那样简单。我想象着生命从他体内流失,就像细口瓶内逐渐淌出的水。死亡来临的那一刻,他眼中的火焰颤动着,归于熄灭。
他的身体在下沉,如石块般密实。死亡是一个雕刻师,一个稳婆。它扯下了遮掩人生真相的最后一道纱幕,从大理石石块中释放出一件杰作,帮助肉身分娩了灵魂。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让我们解脱。
这一切都过去了。我知道,这一切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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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那天,天色阴晴不定,显出一片浅紫色的暗光。大块冰山状的银色云朵在旷野上空缓缓飘浮,营造出光与影的变幻。来到郊外的火葬场时,我不免担心:一旦下雨,火葬仪式就很难举行了。幸运的是,始终没有下雨。
由于罗马城内不得埋葬死者,墓区集中在城外的阿庇安大道两侧。罗马这座繁华的生者之城,被外面的一座逝者之城所包围。冥府与人世的距离,不近不远,堪堪在望。
如今罗马的葬礼,早已不受十二铜表法时代的严格限制【注2】。贵族的葬礼通常颇为热闹,因为伴随葬礼举行的是丰盛的筵席与一系列表演活动,有时还派发赠品,这吸引了许多与死者素不相识的平民。对于葬礼,我并不吝啬,雇了几十名角斗士,还有专门的戏班,演出滑稽剧。这些闹哄哄的表演让我轻松了不少,看着火葬柴堆的心情也出奇的平静。
火葬场两侧有着几座高墙,由淡红的砂岩筑成,铺着抗火的石板。四周立有柱廊,送葬的人群在柱廊下休息,四周燃着并不用于照明的火把【注3】。琴师熟练地为竖琴调弦定调之后,拔响琴弦,弹唱了一首叙事短诗,叙述马塞勒斯生前的事迹。
火葬是有钱人的特权【注4】。火葬坛上是一座塔状的柴堆,堆着易燃木材:紫杉、落叶松、白蜡树、刺柏,用香油浸过,撒满了各种香木屑。负责葬礼的奴隶正在完成火葬前最后的准备工作,把油脂洒到上面,以确保火焰的盛大。火焰微弱会被视为不体面。
“爸爸去哪里了?”马库斯抓着我黑色的丧服衣角,执着地询问。他还太小,不懂得死亡的含义。
“一个很远的地方。”我回答,吻了吻他的额头。
没想到,一旁的玛塞拉平静道:“他不会回来了。”
我看向她。她的脸上还有泪痕,但语气坚定:“他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有人认为,失去父母会使人成熟起来。如果真是这样,我宁愿马库斯和玛塞拉永远做孩子。但这由不得我。
我叹了口气,拢了拢玛塞拉披散的长发【注5】:“我会给你们双倍的爱。”
克丽泰善解人意地走上来,把两个孩子带走了,带他们去取玩具和食物。
不远处,杉木灵床上雕刻着精美的图案,装饰着象牙和黄金。涂过油膏的遗体置于其上,身体被昂贵的衣料覆盖,周围堆着长行列的花环。还有一座蜡像,与真人同样的尺寸,按死者生前的容貌塑造。有演员在哭丧,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呜呜咽咽之声高低起伏。祭司宰杀献给死者的牲畜,在地上洒下奠酒和牛奶。
我不惜花费重金布置,不是为了祭奠死者,而是为了减少人们对死者本身的关注。奢华的葬礼仪式,会消磨掉人们对死者最后的印象和最后一丝哭泣的心。
是的,马塞勒斯死了。我杀了他。传说中,那些犯下杀夫之罪的的女人从来都没有好下场。所以达那伊得斯姐妹永远在冥府用筛子取水;伙同情人杀夫的克吕泰墨斯特拉,最终被儿子杀死。
马塞勒斯死了,我杀了他。这不是复仇。复仇追求公正,而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公正。
“真可怜。”不远处的窃窃私语被风隐约吹到我耳畔,“这么年轻,还怀着孩子,就成了寡妇。”
另一个人说:“她很快会再婚的。想与小凯撒联姻的人太多了,多少人求之不得……”
我不禁蹙眉。
但很快,另一个声音掩盖下了其他所有:“小凯撒来了。”
盖乌斯的到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坐在高高的软轿上。轿子穿过人群的时候,仿佛从人们的肩头上飘浮而过。排场不大,只带了一队卫兵,但人们都知道,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力的几个人之一。
轿子落下。他出了轿,表示哀悼的黑色托加披在身上,雅致的褶痕纹丝不乱。深色的软皮凉鞋轻轻落于地面,四条皮带用半月形的象牙扣系在脚背上。这是只有显贵的罗马人才有权穿的。
他径直走到我面前。人群自动为他让开道路,许多人向他鞠躬致敬。我迫切地拥抱他,靠在他肩头落泪,像一个心碎的寡妇那样,扮演好我的角色。
“马塞勒斯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哀伤道,用手帕拭去不真诚的眼泪。
他的神色那样镇静,说话时连嘴唇都几乎未动:“带着你的孩子,到我家里来。我会做你们的监护人。”
我点点头,这在我的计划之中。现在,盖乌斯是唯一一个我可以依靠的人。但等到腹中的孩子出生之后,我将面临再嫁。在罗马,除了维斯塔贞女,年轻的女人永远无法逃避婚姻。而我对婚姻已经死心。
“我不想再婚。”我低声道,留心看他的神色,“我不会再爱上任何男人,因为我无法信任他们。”
他的神情毫无波动:“那你信任我吗?”
“当然,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但其他人,他们和你不同。”我需要争取盖乌斯的支持。有了他的支持,我才可能获得不再婚的特权。
“那就不要再婚。”他不紧不慢道,仿佛在说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你是三个年幼孩子的母亲,你要照顾他们。我会让元老院给你特许,让你不必再次经历婚姻。”
我彻底放下心来。以盖乌斯在罗马的权力,能做到这一点。我也相信,他不会为了缔结政治联姻,而牺牲我的幸福。至于其他人的想法,那不重要。
克丽泰来到我身边,轻声道:“夫人,那边有人想与您谈一谈。”
“谁?”我问。
“一个商人。”她报出一个陌生的名字。
“我没空。”我淡淡道。自从盖乌斯获得权力,试图攀附我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脸上掠过阴云:“他知道一些事情。”
见她神色凝重,我察觉到事情不同寻常,便点点头,随她穿过草地。黑色长裙拖过地上那些湿润的花瓣,发出轻微的声响。
僻静处,陌生的男人等在那里。他其貌不扬,像街上的任何一个路人那样平凡,不具危险性。
“尊敬的夫人。”他躬身向我行礼。
我颔首:“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他走近我,近得可以耳语。某种近乎凝为实质的阴影,从他的面孔下倏忽掠过,宛如什么黑暗可怖的东西在水底潜伏,虽然水面上唯有平静。
他徐徐道:“那我就直说了。我在东方经商旅行的时候,曾接触过一种毒/药。它无色无味,却能置人于死地。如果不是因为它的价格异常昂贵,恐怕会成为所有谋杀者的首选。但世界上没有完全不留痕迹的谋杀。死于这种毒/药的人,遗体会泄露一些秘密。遗憾的是,您丈夫的遗体就有这样的迹象。”
我压抑住心底的波澜:“你是说,我的丈夫不是病逝?”
“他的健康状况,没有人比您更清楚。据我所知,他之前并没有生过什么大病。”
“医生说,他是病逝。很多急病不见得会有显著的预兆。”
他的笑容加深了一点:“哦,医生。我没见过您的医生。但我私下接触过您家中的奴隶。他告诉我,您的丈夫去世那天,并无访客。也就是说,下毒的人,要么是您家中的下人,要么就是您了。”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目光宛如猎鹰,使我的后颈感到一阵凉意:“是您毒死了您的丈夫吧。”
“你别胡言乱语,玷污我的名誉。”
“如果您不是凶手,第一反应不会如此冷淡。你会想要搞清楚,究竟有没有谋杀的可能,以及凶手是谁。”他凑得那么近,在我耳边说话时,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吐息,像一条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
我后退半步,冷冷道:“你只凭我的一句回答,就给我定了罪?你没有任何证据,谁会信你的造谣生事?”
“但您敢赌一赌吗?”他无所畏惧地笑道,“如果这个说法被散布出去,总归是对您的名声有损。况且,您到底做了什么,你知我知,诸神知晓,可能还有其他人知道。‘别做任何秘密之事,时间见证了所有秘密,并将揭露它们’【注6】。若您的秘密传到裁判官面前,真相一定不会揭露?想必您一定听说过第四个霍斯蒂利娅吧?她被定下杀夫之罪,只是由于一些旁人的证词【注7】。”
我冷笑不语。
他看向远处我的两个孩子:“您想想,要是您可爱的孩子们听说,他们的父亲是被您毒死,会有什么想法呢?‘母亲啊,我愿你是这三种情况之一:或者不再活着,或者活着被称作别人的母亲,或者从什么地方换一颗比现在好一点的心肠。’【注8】”
面对他之前的话,我还能勉强安然处之。但这话像一柄锋利的刀刃,扎进我的胸口。恐惧抽紧了我的喉咙。我咬了咬牙,直截了当地问:“你想要什么?”
“两百塔兰特。”
我惊讶于他饿狼一般的贪婪:“这么多?”
他咧嘴而笑:“您的前夫出身古老的贵族家庭,您的弟弟是尊贵的小凯撒。我相信,您一定能筹集到足够的资金。”
我深吸了口气,维持镇定的姿态:“我没有这么多现款,这需要时间。”
“七天以后,我等您的支票。”他志得意满地微微欠身告别,每个步子都像是踏在我的墓石上。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远处,我感觉身体很冷,胸中涌现恐惧。深吸一口气,我缓缓走回火葬台前,交握双手,直到它们不再颤抖。
火葬仪式终于开始。作为死者的妻子,我手持火炬,先后在四个角落点燃柴堆。
火焰升高,火势越来越盛大。两只作为祭品的公羊,率先淹没在火焰中,被烧成灰烬。哀悼者向火中投入散发浓香的石松果。祭司用蘸水的月桂树枝向参加葬礼的人群点洒圣水。
赫拉克利特认为,世界的另一端是一片大火。柏拉图的《蒂边欧篇》中,造物主用火来塑造诸神的形象,使之辉煌可观。烟气升腾而起,穿过云的漩涡,融入清冷的天际。
这不是我第一次参加火葬,但这次,不知为何,呛人的烟味、焚烧脂肪的气息,逼得我有点喘不过气来。克丽泰递给我一枚香盒,我嗅着它散发出的干燥的桅子花和丁香的气味。
燃烧持续了很长时间,人们在不远处的空地上宴饮,拥挤的人群尽情畅饮免费的酒酿。看着那些欣然进餐的宾客,我忽然明白,或许,能闻到这种让人胃口尽失的气味的人,只有我一个。
终于,火势越来越弱。祭司的助手用暗红色的酒浆把最后的火焰浇灭,余烬在洒落的酒滴中归于沉寂。我以麻木的心情,亲手收殓了余烬中的骨灰,装到金瓮中,用双层脂肪封紧。骨灰瓮上的浮雕中央,刻画细腻的常青藤叶从花瓶中蔓延而出,鸟儿栖息于其间,啄食着浆果。还有四行刻字:
“冥府之神啊,
“一个家庭的主人,
“两个孩子的父亲,和一位最好的丈夫,
“他安息在这里。”
骨灰瓮被柔软的紫色布料包裹起来,放到事先挖好的墓穴中。大理石石板盖住墓穴,让它在不起风的森森柏树下沉睡。墓碑上的碑铭是他的朋友起草的,简述他一生历任的官职和业绩。浮雕上有海豚的形象,根据传说,它们载着逝者的灵魂游过苦海,抵达极乐之境。还有一对丰饶之角,象征着来世的富足。
但无论是官职还是财富,都不是马塞勒斯最想要的。
马库斯还太小,无忧无虑。他摸索着石碑上的字母,大声地念出来。我抚摩他的头,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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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盖乌斯的宅邸时,夕阳的余光消失殆尽。夜色如幽深的井底,天边浮出月影,一轮明月格外清亮,但依旧照不亮无边无际的黑暗。那种巨大的黑暗,仿佛随时可能把月亮吞噬。
廊下盛开的蔷薇,是克劳迪娅当初吩咐下人栽种的。那绯红的花瓣与腥甜的香气,像一尾无声游走的小蛇,在黑色丝绸上留下一道血迹。
远处的花园里,传来青铜风铃轻微的响声【注9】。进入凉厅,夜风撩动帘幕。
盖乌斯躺在软榻上小憩,身上盖着薄毯。他向来不喜有人打扰,这里没有伺候的奴隶,烛台上点了几支羊脂蜡烛。乳白的油脂受热,一道道向下滚落。烟气微弱,羊脂与亚麻燃烧的气味也很淡,这蜡烛的确质量上乘。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他面前坐下,还拿不定主意怎么开口,没有立刻叫醒他。
他闭着眼,开口道:“姐姐,你来了。”
我意外:“你怎么知道是我?”
他睁开眼,坐起来:“你的脚步声。”
这也能听出来?我半信半疑:“我的脚步声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如果多次留心去听一个人的脚步声,你会记得。”
想起他从小对我的依恋,紧张的心情软化了。桌上放着一壶清淡的果汁,我自己动手倒了一杯,啜饮少许,轻轻呼一口气,靠在身后柔软的枕垫上。
窗外是黑沉沉的夜色。风灌进来,吹动烛火,摇晃一室暗影。
我犹豫,品尝着徘徊于舌尖的诸多可供选择的谎言,最终选择了最简单的真相:“是我杀了马塞勒斯。”
他平静的目光没有丝毫动摇,只是点了点头。
“你不意外?”我问。
“我知道,他从来都不适合你。”他凝视我的目光,让我觉得自己像一条被逮住的鲑鱼。
“那你是否知道,我为何要他死?”我不信他全无好奇心。
“我猜,他做错了事情,令你难过。”
这回答令我定下心来。虽然我知道,他绝不可能为此而绞死我【注10】,也笃定他会帮我摆脱困境,但之前仍然担心他因此不悦、对我改观。而现在,他直接把错误归咎于死者,仿佛我才是受害者。
我轻轻舒出一口气:“是的,他的确做错了。我不想我的孩子以后变成他那样。如果他不死,我们离婚,按照法律,他会获得孩子的抚养权。所以,他必须死。”
沉默了片刻,我问出关键:“你会帮我吗?”
他并未立刻答应:“帮什么?”
“有人发现了这个秘密,以此勒索我。他想要很多钱。”
“你愿意给他钱吗?”
“不,”我摇头,“钱解决不了问题。以他的贪婪,不会就此罢手。即使这次我满足了他,他将继续用这个秘密要挟我,像折磨过伊俄的蠓蚋一样缠住我不放【注11】。”
“那你的计划是?”
我直视他的双眸:“我希望,你帮我永绝后患。”
他平静地回视我,目光像一把丝绸包裹的刀,仿佛可以透过我的双眼看到我的心,我只是一段被他破解的密码:“你真希望我杀了他?”
“没错。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
“如你所愿。”他平静道。
有他的允诺,那人定然逃不过死神的追逐。忧虑终于消解,但心中仍是一片空洞,并无半分欣悦。
最近几日,我不得一夜安眠,无论何时何地,似乎总能嗅到记忆里那种焚烧的烟气。我试图告诉自己,这只是某种暂时的气味所产生的错觉而已。但我知道,它来自马塞勒斯的火葬,来自我毒死他的那一刻。
就像古老悲剧中的台词:“可怕的事接连不断。一个黑夜带来了忧虑,另一个黑夜的忧虑又进来挤走了它。”【注12】很多时候,我只是关上门窗,长久地坐在黑暗之中。
“你还是不快乐。”盖乌斯靠近我,近得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菖蒲气息。
“现在我毕竟还是新寡的女人,不宜表现得太愉快。”
“你不快乐。”他重复,语气平静而笃定,目光刺进我的身体。
我叹息:“是的,现在我不快乐。但过段时间,总会好起来。”
他拉起我一只冰凉的手,低下头,嘴唇贴了上去,呼吸般地轻轻一吻。非常温柔的吻,亲人间的那种,不带情/欲。我感受着肌肤上他嘴唇的温度,就像得到无声的安慰,安慰我所遭受的一切。
他抬起头,修长的手包裹住我的手指。烛光跳跃在他的眼睛里,我能感觉到那双冰蓝眼眸中蕴藏的力量。
烛台上,一支蜡烛忽明忽暗地摇曳不定,烛芯向融化的油脂中沉下去,即将燃尽。烛焰最后闪了闪,便熄灭下去,升起一缕轻烟。虽然还有好几支蜡烛燃着,但这支离得最近。它一灭掉,光线便明显暗了些。
突如其来的悲哀袭击了我。镇定化为灰烬,我咬着嘴唇,眼泪却止不住地落下。盖乌斯拉我向他贴近。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一种久违的安全感包围了我。
他与我,都不是什么善良之人。他下令杀过许多人,我也取走过不止一人的性命。我们都置身在阴影中。但只要我们在一起,阴影就似乎冲淡,不会变得更黑暗。通向过去的沉重大门最终缓缓关闭,他为它落上了门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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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我听闻消息:那个向我勒索的商人,连同他雇佣的两个保镖,在外出时,被一伙暴徒袭击而死。据说,从尸体上的伤口判断,袭击者使用了大量带利刃的武器。因此有人推测,这应该不是普通的黑帮仇杀【注13】。但没人知道凶手到底是谁,毕竟不少黑帮的背后都有政治势力【注14】。
在罗马这座人口数百万的大城市中,每天都上演着太多的新生与死亡。人来到这个世界的方式独一无二,离开它的途径却多种多样:马匹骤然脱缰发狂,厨房莫名其妙地起火,松动的瓦片与变质的鱼肉都足以取人性命,夜色更是亡命之徒的最佳掩护……死亡的陷阱,就像走在街上所见的打开的窗户一样让人习以为常。堆积在三人行刑官文书库中不了了之的卷宗不计其数【注15】。几天之后,这桩无头悬案便成为旧闻,如落叶归于尘沙,再不被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