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判断,我已有将近两个月的身孕。这个孩子的生父,无疑是马塞勒斯。现在,终于可以弥补我的丈夫。
当天晚餐时,我让厨子多备了几个菜,都是他喜欢的:用浸过酒的大叶子包的香草羊肉,产自托斯卡纳,烤得讲究,金色的热油顺着刀切的纹理沁出,不带膻气;肥美的小鱼,刚从台伯河中捕获,对半剖开,用奶酪汁煮过,在热水保温的盘子上滋滋作响……配用的酱汁,都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秘制配方【注1】。
餐桌上,摆好了盘子、玻璃杯和银餐具。银浅盆中的温水调和了欧楂、玫瑰与藏红花,水面漂浮着切成片的水果,作为餐前开胃。女奴盥了手,跪在餐桌旁的软绒地毯上,为我剥虾子。她动作熟练,剥得很快,又足够细致,留下的虾肉十分完整。用细小的银钳子一挑,就除去了整条虾线。加上虾子本身便极为鲜嫩,看着也赏心悦目。
这时,马塞勒斯回来了。我招了招手,下人立刻捧着双耳细颈壶上前,为男主人斟上葡萄酒,掺入水和蜂蜜。马塞勒斯在水盆里洗了手,坐到榻上。
我朝他微笑:“你有没有发现,今天的晚餐特别丰盛?”
他点点头:“怎么了?”
我用上庄重的语气:“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
“今天我叫了医生过来……”
他一听到“医生”,显得有点担心。
“不,我没有生病,玛塞拉和马库斯也没有。我感觉非常好,尤其在医生把好消息告诉我之后。”我望着他,眨了眨眼,“你又要做父亲了。”
他的惊喜不是装出来的,似乎想要拥抱我,又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对待一件脆弱的玻璃制品。
我笑道:“现在,你可以亲吻你第三个孩子的妈妈了。”
他搂住我,吻我的额头,轻声道:“你真好,我的小鸽子。”
很少听到这样亲昵的称呼,我的心底最柔软之处像被谁的手轻柔拂过。
放开我时,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他是真心喜欢孩子。无论对玛塞拉还是马库斯,都是称职的好爸爸。
“希望这次是个女孩。”我微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计划起来,“我更喜欢女孩。男孩要有一些女孩的品质,譬如温柔、文雅、耐心,才会显得可爱。”
这时,庭院里传来孩子的嬉笑声。我看向餐厅外的庭院,只见两个孩子正在草地上蹦蹦跳跳地游戏。他们之间放着摇摆木马、可以活动的赤陶土人偶、玩具屋、特制的餐具和微型家具,还布置了一个小花园。
马库斯两岁多了,玛塞拉教他认识了从一到十的数字和二十三个字母【注2】。他极为依赖她,用餐时总要和她在一起,不然不肯进食。有一次,客人问他最爱的人是谁,我们都以为答案是父亲或母亲,他却脆生生地回答“姐姐”。客人又问他其次是谁,答案竟还是玛塞拉。
此刻,玛塞拉把一颗无花果用线系着,凌空悬挂,让弟弟张着嘴去接。“吃到它,我才和你结婚。”她笑着拍手。
她爱玩结婚过家家的游戏,虽然年仅五岁,已与两三个男孩结过婚,甚至还有两条狗、一只猫和一只长绒毛的兔子,以及她的小弟弟。当然,没有一次“婚姻”能持续超过一个下午,结局总是和平离婚。
马库斯终于啃到了无花果,咯咯地笑起来。
阳光探出云层,照耀在他们身上。他们在草地上打滚,身上沾了草屑。看着他们扬起的小脸上的欢笑,让人感觉生活如此美好。一阵风吹来,橡树上的秋千轻轻摆动,划过一道弧线,仿佛有个隐形的孩子坐在上面。很快,这里又会多一个孩子了。
天性活泼的孩子,不应该受太多拘束。也许乡下的环境对他们的童年更好?
我缓缓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在安科纳西边有一座庄园。那里有很深的花园和泉水,石刻的阶梯和山上的长廊。夏天为花树洒水时,会浮起湿润泥土的芳香。还有大片覆满上万朵蓝花的田野,仿佛天空的蓝色渗透到大地上。”
“你都记得?”马塞勒斯意外。
“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当时,我还问你那是什么花。你告诉我,那是亚麻。我们使用的亚麻织物,就是用那种植物的茎做成的。以前我还不知道这些常识。”
他抬起我的右手,吻了一下手背,再放到他的心口。这样温存的反应,与他被触动的神情,让我终于下定决心:“等孩子生下来,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可以搬到乡下,长住一段时间。我也好亲眼去看看那片蓝色的花海。”
他凝视着我,目光有些湿润。我把头靠过去,他轻轻拢住我。抬眸时,吻落在我的额头上。他的拥抱,他的体温,他的心在我胸前跳动,还有他轻微呼吸的感觉,我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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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怀孕,比第一次时多了经验,处理起来容易许多。但没想到的是,这拉近了马塞勒斯与我的距离。我腹中的这个孩子,宛如朱庇特的金绳,足以把任何人拉上天空【注3】。
但怀孕从不是容易的事。虽是二胎,反应比头胎时还大。期间遭遇了持续不断的疲倦、时不时犯恶心,以及食欲不振。吃下去的东西在胃里沉甸甸的,仿佛一动就会吐出来。到了夜里又常常失眠,或者半夜惊醒。马塞勒斯从不因此不悦。他陪着我,把一日三餐改为少量分次进餐。有时我半夜惊醒,满身是汗,他被吵醒也从无怨言,让下人为我端上饮水、换掉床单,并耐心陪我说话。
莫名其妙的情绪波动也是一大问题。我无法预测自己什么会变得低沉消极,什么时候暴躁易怒。这实在太糟糕,我不想变成那种肚子里有小孩之后就爱哭的女人。但马塞勒斯比我自己更能接受这样的我。“没什么,这很正常,人人都有情绪。”他说。
那段时间,他给予我无微不至的照料。平常谈话,他的声音总放得很低,像在期待什么人的到来。他尊敬我,也尊敬未出世的孩子。我们很少使用甜蜜的情话,婚姻平淡而自然。但一句简单的“我在这儿”和“我会准时回来”,所承载的许诺,足够让我感动。
我喜欢他陪在我身边的时候。他看书,或写字。我倚靠在榻上,静静观察他的身影,以及日光下影子的推移。什么都不必想,有他在。
生活宛如一个丰饶之角,涌现出各种可亲的事物。田园诗般的幸福让我盲目,让我错觉自己能抓住命运的转轮,而忘却自己在命运女神面前的渺小。就像渔夫撒网,感觉网中有沉甸甸的重量,喜悦非常,用尽全身力气去拉网,以为自己大有收获,却不知网中只有泥沙与石块,甚至可能藏着有毒的海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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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孕四个月时,拍卖行的“传讯人”【注4】送来广告宣传的手卷,其中一件拍卖品引起了我的兴趣。加上正好无事可做,我便亲自出席这次拍卖会。
近些年来,在罗马,拍卖的方式颇为流行。来自世界各地的奴隶、在战争中掠夺的战利品,都常常作为拍卖品出售。此次拍卖的,是一个破产富商的收藏品和家具,以偿还他的欠债。
拍卖地点,是广场上的一座巴西利卡建筑。建筑四周的室外柱廊上,阳光掠过林立的柱子,产生光影的奇幻效果和空间的幽深感。高敞的大厅内,阳光通过天窗,照耀着地面上的镶嵌画。
职业拍卖人【注5】象征性地把一支短矛插到地上,宣布这次拍卖正式开始。各件拍品逐一加价竞拍。这次的拍品都颇为贵重:产自印度的红宝石、来自波斯湾的珍珠项链、埃特/普斯人的酒具、镶嵌象牙的黎巴嫩雪松家具、铜制的三足圆桌……钟爱精美之物,是人类的共性。
我在贵宾的座位上观看拍卖,遇到有喜欢的,便示意克丽泰代我出价。最终买下了一尊科林斯的黄铜小雕像,放在大理石底座上,看上去至少在家族中传了好几代;一只宝石浮雕玻璃花瓶,是来自东方的最新工艺。还有一枚琥珀,也是最近在贵妇中的流行:夏天把琥珀握在手心中,感觉清凉舒适,在肌肤的温度下,琥珀受热发出淡淡的清香。
不过,这些都不是主要目的。我之所以前来,是看中了拍品中的一卷书:亚历山大里亚最著名的学者勘校并注疏的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此书版本珍贵,别无抄本流传。最重要的是,它是马塞勒斯最喜欢的书籍之一,因为其中的很大篇幅以诗歌的方式论述农事,文辞质朴优美。
我不惜花费近百第纳瑞斯拍下它【注6】。卷轴收在书盒中,书皮染成蓝色,雪松油浸过的纸张散发着淡淡的檀香气息,木轴两端的结上装饰着镀金的象牙雕刻。我以前便听说过这卷书,但当时它已被私人收藏,并未流入市场。
“这书真是难得,堪称精品。你没请文法学家来鉴定,就决定买下它,可见珍贵【注7】。”熟悉的女声传来,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斯克瑞波尼娅。她含笑向我走来,长发编成辫子,宛如花环般在头顶绕了一圈,是正时髦的发型。加上红宝石玫瑰发饰,像是画中走出的芙罗拉。
“希望它物有所值。”我友好又客气地回以微笑。
“你要转卖?”
“不,这是一份礼物,给我的丈夫。”
“难怪,真是夫妻情深。”她轻摇着掌长的扇子,节奏缓慢而有韵律,“你们是少见的夫妻恩爱的代表。”
她的恭维让我心生愉悦。但仍有点担心,若是她问起盖乌斯为何还不娶她,我该如何回应?
所幸,她没有提起此事,微启了红唇道:“有件事情一直想问你:上次在安东尼的宴会上,你穿的那条蓝色裙子,料子实在好看。我十分喜欢,但最近找了很久,都没有寻到那样的衣料。你是在哪个布料商人那里买的?”
“既然你喜欢,我那里还剩了些料子。虽不多,也够再做一条裙子。我让人给你送去。”
“那就太感谢了。不过我还想再多尝试些花样,最好有更多的衣料。”
“恐怕比较难。这料子的染色很不容易成功,近几年在意大利只有这两匹。我也是运气好,才买到。”
她一怔,睁大了眼睛:“你是说,除了你之外,别人不会有新的这种料子?”
“至少,卖衣料给我的商人是这样说的。”
她拢了拢腕上缠绕着的多股珍珠串,眼梢微微挑起:“恐怕你是被他骗了。那些商人为了抬高价格,惯会说谎。前两日,我在蒂沃利的山上,见到有位女士身上的衣料,和你的那种衣料一模一样,看上去挺新的,特别漂亮,令人印象深刻。”
当时,我并未放在心上,毕竟商人不诚实的情况并不少见。我颔首道:“看来我是被骗了。”
她眼波一转,又安慰我:“虽然那商人说了谎,但这种料子确实罕见。不然,我也不会找不到卖家。也许整个意大利统共不过几匹,已经卖完了,有市无价。”说完,她叹了口气,“我也不一定还能买到。”
“至少我那里还有一匹,回去了叫人给你送去。”
她笑着向我道谢,又闲聊了一会儿。这次,她完全没有提起盖乌斯,我暗暗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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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我吩咐下人把剩下的那匹衣料取出来,送到斯克瑞波尼娅的宅邸。掌管库房的奴隶回禀:一个多月前,衣料被马塞勒斯取走。
我意外。如果马塞勒斯用它做衣裳,送到裁缝处,一个多月的时间,衣裳早已做好,我却未见过。难道是直接送人?但他的朋友并不多,用衣料送人也不是他的习惯。那它去了哪里?为何他从未对我提过?
最近两个月,他出门的次数比以前多了。我召来他的随从询问:他去了什么地方、可曾用过那匹布?
他们都声称没见过那匹布,还说了几个马塞勒斯最近去过的地方。其中一个地点引起我的注意:蒂沃利【注8】。马塞勒斯在那边没有产业,我也不记得他有什么朋友在那里。他去那里做什么?况且,根据斯克瑞波尼娅的说法,她就是在那里遇到了一个穿着同样衣料的衣裳的女人。
最奇怪的是,那些随从说,他们并不知道马塞勒斯去蒂沃利做了什么,因为他每次去那里,总是让他们等在一座山下,他独自上山。
我想了想,吩咐他们严守秘密,不得向任何人透露我问过他们这些问题。随后,我郑重交待克丽泰,让她去蒂沃利的那座山上查一查,那里住着什么人。
“你暗中调查就好,保守这个秘密。”我嘱咐。
那几日,克丽泰去了蒂沃利。我放心不下,心事翻覆如潮。但马塞勒斯看上去并无异常,依然对我关怀备至,会微笑着握紧我的手,直视我的眼睛,说“你好,亲爱的”。一切的一切,无懈可击。他的动作、神态、气息都没有改变。我依然能感觉到一种温暖,因为他在身边。
有好几次,话到嘴边,很想吐出郁结于心的疑惑,然而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自从上次的索菲娅事件,心底深处,我再也无法完全信任他。爱是一回事,信任是另一回事。
我知道,一根线无论如何缠绕成一团,只要有足够长的时间,总能把它理顺。现在,我持着一个线头,却心生胆怯,犹豫不决:到底是否真要解开此结?也许解开就不再痛苦,但更可怕的可能性是,这会释放痛苦,让它再也无法被禁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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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我如何惴惴不安,那些沉重的时间,还是从我手中流逝了,流水般淌过指缝,消失无踪。数日之后,马塞勒斯有事出门,说是去看望一位友人。我没有多问。
用过早餐,我独自坐在用于休憩的大理石园亭中【注9】。眼前这个美丽的清晨,阳光正在慢慢驱散薄雾。树枝在风中摇曳,光影如此曼妙。知更鸟在枝头跳跃,振动翅翼。尚未被壁画覆盖的白墙,宛如晨光的延展。
克丽泰的归来,打破了幻觉般的宁静。见她神色凝重、目光飘忽不定,我便知道,随之而来的答案不会令人轻松。
遣退了伺候的下人,我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裙子上的褶,低声问:“是谁住在那里?”
克丽泰有些迟疑,声音很轻:“是索菲娅……”
“索菲娅?”我一惊,又有点恍惚,“哪个索菲娅?”
克丽泰有些为难:“就是您认识的那个索菲娅……”
当然是她,我只认识一个索菲娅。此时,这个名字在心湖中溅起的水滴,犹如一场暴风雨先行的雨点。
“她怎么回来了?”我皱眉,攥紧了手心,“她承诺过,绝不再回来。”
空气如胶凝一般。克丽泰没有回答,也不可能知道答案。
“穿着那种料子的衣物的人,也是她?”我维持着语气平稳,但心中渴望得到否定或不确切的答案。
“是的,我亲眼所见。”
理智告诉我一个可怕的真相。心头似有巨浪拍打而来,让我感到海岸的震动。但我本能地不愿相信。万一,万一不是这样呢?
我低声喃喃:“也许她是听说我有这样的衣料,就想办法去买了类似的。”
克丽泰立刻应和:“是啊,还有可能是她听说了……”她忽然停顿,脸上浮起懊恼之色。
“听说了什么?”我察觉异样。
她吞吞吐吐,不肯说。
我再三催促,她才小心翼翼道:“这只是我的猜测,很可能不是真的。我听说,您丈夫的前妻,以前也有这种料子的衣服,一直收在库房里……”
我愕然,心弦骤然紧绷。虽强作镇定,平静之下却是翻江倒海。我站起身来,离开园亭,径直前往库房,让管理库房的奴隶把马塞勒斯前妻的遗物都搬出来。终于,十几只沉甸甸的白松木大箱子被陈列在我面前,逐一开启。
那些少女的衣物、首饰、玩具、乐器、书卷,逐一呈现在我眼前。以前我知道它们的存在,但从未亲眼见过。我以为它们都属于尘封的过去,只会渐渐归于遗忘,再无意义。但当我看到那条二十多年前的裙子时,我知道自己错了。
克丽泰从箱子里取出用亚麻布包裹好的衣裙,展开来。丝绸轻软,如淡雾薄烟,从颜色略浅的上身部分到裙摆,着色层层递进。比水还难以控制的丝绸,每个褶皱都似不定的水波。那不勒斯海湾最美的海域,阳光也难以唤醒这样的蓝色。
这种蓝,如此独特又如此熟悉。果然,一模一样。
眼中有泪水的刺痛。陈年旧事在脑海中发酵,宛如一杯苦涩的酒,从口入喉。
我曾听家里的奴隶说过,前妻亡故之后,马塞勒斯便命人把她的所有东西都装进箱子封存起来,以避免睹物思人的悲伤。从此,他再没有接触过这些东西。我以为他忘了,但或许他只是把心中所有感情收进深锁的箱箧。认识他这么多年,我接近过他的内心吗?
又或许,这是一个可笑的巧合。但心中的恐惧,像关着一只惊恐的鸟雀,激烈地振翅,试图逃脱。
独自坐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我命人备了肩舆,出城换为马车,以最快速度朝蒂沃利而去。
抵达蒂沃利的那座小山时,已是黄昏。日光减弱,泛着珍珠的光泽。地平线上的霞光似燃烧般一片粉紫交融。我让随行的人都留在山下,只身与克丽泰一道上山。之前为了打探消息,她来过这山上,对路很熟悉。
山路平缓,两旁种着许多柑橘树和柠檬树,让空气也沁了一丝清甜,却散不去我心中的烦闷。渐渐变暗的天色加重了四周的空廓。克丽泰领着我走了不远,便来到一处别墅前。
这是典型的罗马山间别墅格局:沿山坡修筑了几层高度不同的平台,别墅就筑于其上,对称布置温室、禽舍、柱廊、凉亭、花园等,最高一层才是主体建筑物。从低处望上去,一切都掩映在松柏与紫杉的树荫之中。
“两个月前,索菲娅买下了这里。”克丽泰低声道。
我漠然一笑:“她品味不错。”
“但她现在大概不在这里。”
“她在哪儿?”
“这附近有一条溪流。据我之前打听到的情况,她每日这个时候,用过了晚餐,通常会在溪流边散步。”
“带我去那里。”我立刻道。
很快,在溪水边,我站在灌木丛后面,见到了不远处的索菲娅。
水畔晚风徐徐吹来,湿润而凉爽。她坐在水边一块青石上,脱掉了鞋履,赤足浸在溪水中,微微低着头。浅色的头纱底下,露出线条优美的侧脸与水红的唇色。整个人淡淡的,轻柔得宛如一团薄雾轻云。耳上的坠子轻轻摇了摇,显得安静极了。垂首便是温柔无限,宛如一枝低垂临水的水仙。
坐在她身边的男人,再熟悉不过。马塞勒斯,我的丈夫。
因着树丛的遮挡,他们并未发现我的存在。只见她轻轻牵起他的手,摇了摇。她微笑,他回以一笑,似有默契。他们之间的沉默,宛如无声的交谈。
这个温暖的黄昏,微微有风,野鸽子在山谷中鸣叫。水畔的风信子开败了,花瓣随水飘走,宛如跌落的蝴蝶。忽有一条小鱼跃出水面,又坠回水中。
这一瞬,我被冻住了。时间凝固,仿佛世界上所有的日晷、沙漏和水钟都停止运作。山林异常寂静,只有极轻的风掠过肌肤,带走我身上的温度。夕阳最后的余光,仿佛随时都会灭掉。
眼前的景象,宛如美杜莎的面孔,使我慢慢化为石头。我想走上前去,与那两个人对质。但这毫无意义。他们能说什么,我又能说什么,除了羞辱与被羞辱?
“您还好吧?”克丽泰扶住我的手臂,轻声问。
我死死咬住下唇,为了不让嘴唇颤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回去吧,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我的声音空洞而沙哑。但克丽泰听懂了,她点了点头:“趁天还没黑,方便下山。”
下了山,回到马车上,我在夜色里赶回罗马。
沿着宽阔的道路,马车靠左行驶【注10】。四周如同平静的大海一般死寂,连乌鸦掠过树梢的振翅声也清晰可闻。
车厢内,只有克丽泰和我。我抱膝而坐,望着被夜风鼓荡着的车帘,内心就像一只被撬开壳的蜗牛,其中最柔软的部分溅落得到处都是。
过了很久,克丽泰轻声道:“我听说,绝大多数的男人就像滥情的公猫,不偷腥是不行的,只看是否有能耐得逞。就连福尔维娅那么厉害的女人,也无法阻止安东尼连续不断的艳遇。老加图是严于律己的道德捍卫者,也曾有女奴为他侍寝。在我的故乡,从古到今亦是如此:伯利克里为了名妓阿斯帕齐娅而离婚;苏格拉底为欣赏名妓狄奥多特的风姿而中止演说;亚里士多德特别宠爱的侍妾赫皮莉斯,很可能就是高级艺妓,他还为她生的儿子写了《尼各马可伦理学》……”
“够了。”我厉声道。
她立刻收声,垂眸不再言语,如一尊入定的石像。
据说,人在撞上石头之后,先感到的是碰撞与惊诧,稍后才是疼痛。胸口仿佛陷下去一块,呼吸困难。当一滴泪水落到我的手背上时,只觉滚烫灼人,我方才察觉自己双手冰凉,眼中涌起泪水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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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卧室,我屏退了所有奴隶,让他们离得远远的,不得靠近。
深夜如此寂静。灯架上的灯盏盛满油脂,杜松子木的灯芯点着了,发出的光宛如液体。像一天没有更换的花瓶里的水,浑浊了。宽大的玫瑰色纱帐,笼下满室深红而阴郁的影子。沉浸在这样的光影中,仿佛又回到小时候,母亲惩罚我,把我关在昏暗的卧室里。
现在,我好像不认识这个房间了,所有冷冰冰的物件都像是赝品。假的,都是假的。我忽然站起来,把桌上的所有东西一把拂开。香水瓶跌落在地,应声而碎。首饰匣中的宝石、黄金、珠串溅落满地,在跳跃的灯火中,流转着暗沉不定的光泽,宛如无数双盯着我的眼睛,嘲弄的,冷漠的。
我无声地大笑起来,止也止不住,视野模糊。长长的影子投在墙上,一阵阵晃动。
终于,笑够了,哭够了,我让女奴进来,把满地东西收拾干净。
已是四更天【注11】,离黎明时分很近了。我知道自己睡不着,合衣向后倒在床上,就这么躺着,凝视着天花板,脑中的混乱有如热病。破晓前的黑暗如此沉重。我的生活彻底崩塌,地面张开大口,吞噬掉每一样熟悉之物。即使我能幸存下来,一切无法复原,什么都没有了。我喘不过气,下意识想要呼唤马塞勒斯的名字,但我知道那个爱我的、我爱的人已经死了,留下来的只是一件赝品。
渐渐地,我仿佛漂浮了起来,从床上浮到天花板上,低头看着床上那个可怜的躯壳,因她的脆弱而心生轻蔑。还是在上面好,一切都静寂无声,仿若圆满。
晨光照亮天花板时,我去浴室沐浴,然后让女奴为我更衣、梳妆。
我坐在象牙矮凳上,面前的三折镜光亮明净,映出我的三种模样。我看向镜中人,她们也分三次向我投来一瞥。镜子还是以前的镜子,但总觉得似乎缺了一块。
长发披散在身后,丝丝缕缕地拂在手腕上,冰凉柔软。女奴用双面象牙梳子缓缓篦着,一下又一下,从头顶梳到发尾。那梳子上镂空刻着字母vaee,真是讽刺【注12】。长发被编成宽松的发辫盘起,再以镶嵌珍珠的发针点缀。
数十套应季衣物呈到面前,我挑了其中一袭深红衣物。自从生过马库斯,就鲜少穿上它,因它太过华美。熏过香的衣裙在我面前展开,盛开的刺绣蔷薇花娇艳欲滴,似乎带着即将调谢的花朵气息。鸽血红宝石的浓艳色泽,看在眼中,仿佛因失血而变得暗淡。女奴伺候我更衣,为我整理肩上的褶皱,在腰后松松系好腰带,以免有碍我腹中的胎儿。
云霞般的织物轻柔扬起,更衬得镜中人面无血色,女奴不得不为她敷上过量的胭脂。我想从她眼中看到悲哀之色,但她的脸如此平静,全无表情。我挑了最昂贵的一串宝石项链,女奴为我戴上。宝石碰撞发出轻微的响声,在空荡的寂静中格外明显。镜中人缓缓呈出一个微笑,但那不是真正的笑容该有的样子。
“早餐备好了。”一名奴隶前来禀告。
我全无胃口,只道:“把我的琴取来。”
很快,那把轻巧的小竖琴来到我怀中。已经许久不曾弹琴了,感觉有些陌生。赤褐色的木质琴身温润光滑,闪烁着琥珀色的光泽,配有金色的弦轴。
提起左手,按住琴架下的两根弦,并用右手轻轻划过丝质琴弦。琴弦自由振动,发出悠长而震颤的琴声,在凝滞的空气中激起微小的涟漪。我调整着弦音,直到它们变得悦耳,变成属于我的一部分。伴随琴声,我缓缓吟唱,按照记忆中的希腊语剧本,一行行地唱下去,仿佛没有尽头。
世界已然崩塌,就像枝头上熟透了、腐烂后等待落下的果实。而这曲调与唱词,四百多年来,历久如新。
不知弹了多久,直到马塞勒斯归来。他微露诧异之色:“很久没见你弹琴了。”
我放下琴,朝他展开微笑:“今天心情不错,就弹一弹。”
“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
我眨眨眼:“做了个好梦,梦到孩子出生,乖巧可爱。你我相伴到老,婚姻幸福美满。”
他一时无言。
“我们一定会如此吧?”我靠近他,依偎在他肩上,声音娇懒,语气坦诚得像个孩子,“我爱你,你也爱我,我们会好好在一起,对吧?”最后一个音,拖得很长,语调稍稍上扬。
“是的。”他道。但我听出了一丝稍纵即逝的迟疑。
“昨晚你去哪儿了?”我似乎不经意地问,“又在朋友家里留宿了?”
他轻轻“嗯”了一声。
“你最近多出门走走,拜访朋友,也是好事。总闷在家里,对健康不利。”我退开一步,脸上仍是面具似的笑意。
他不自然地转移话题:“刚才你唱的是什么?”
“卡尔基努斯的《美狄亚》【注13】。”
“与欧里庇得斯的版本有什么不同?”
我看向窗外,玛塞拉和马库斯正在柱廊上游戏,像两头活泼好动的小马驹。嘴角略含了一缕笑,语气如置身事外般:“在欧里庇得斯的剧本中,美狄亚因被丈夫伊阿宋抛弃,毒死了他的新欢,并亲手杀死自己的两个儿子。因为这部悲剧流传甚广,从此,美狄亚成了狠毒女人的代表。但实际上,在欧里庇得斯之前的传说中,美狄亚不仅从未杀死孩子,还试图营救他们,是科任托斯人杀死了他们。欧里庇得斯之后的剧作者,譬如卡尔基努斯,在他的故事版本中,美狄亚也否认自己杀死孩子。伊阿宋质问她时,她表示,如果要杀人,杀死伊阿宋本人,比杀掉孩子要有意义得多。”
他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那你认为,美狄亚不会杀死孩子?”
“当然不会。任何一个正常的女人,都不会为了惩罚丈夫,而犯下这样残忍的罪孽。”
“你比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善良得多。”
我莞尔一笑:“她太糊涂。仇恨蒙蔽了她,让她看不清。”
说着,我仰头打量他。他已不再年轻,不是那个我爱过的男人,当初像摘走一只甜瓜一样赢得了我的心。或许,我从未看清他,现在的结果只是我为自己的失误而付出的代价:我把我的心交给他,他却在我怀孕时背叛我,背叛我们的孩子和家庭。
不能再错下去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沉默,犹如平静海面下涌动的暗流。
在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中,不仅处于无知而且由于无知而犯的错误可以原谅;由于不正常的、人不常有的感情而犯的错误,则是不可原谅的【注14】。
不可,原谅。
―――――――――――――――――――――
书房中,只有我。
这个季节,花园里的苹果悬挂枝头,每棵树都别具风格。庭院里传来喷泉的淙淙水声。暖风一阵一阵地吹来,释放出草地、酸橙和香子兰的气息。又大又沉的银托盘中,堆着葡萄和无花果。
我翻看着一卷书,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
时间是最无情之物,它让某些感情像刚刚成熟的水果那样增加甜味,也让另一些感情像熟透的果子那样风干枯萎。
克丽泰走进来,脚步很轻。我放下卷轴,低声道:“我听说,有一种毒/药,是从诺那克里斯岩石中蒸馏出的,似冰的水。人只要服下一点,就活不成了。你去取我的私房钱,买一些回来。务必谨慎,保守秘密,别让任何人知道。”
“您放心。”她垂眸,平静道。
她做事,我的确放心。
只见她像往常一样,穿着素色的亚麻裙子,在橄榄色肌肤的映衬下显得轻盈。这样垂手立在纱帐边,就像一道融进了背景的影子。
以往,无论我吩咐什么,她都会认真执行,不会询问我的意图。但这次,她轻声开口:“您要杀死索菲娅吗?”
我嗤笑道:“杀死新欢又有何意义?只要变心的男人还在,没有这个新欢,也迟早会遇到另一个。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中,伊阿宋敢于当面提出离婚,直言不讳:他抛弃她并非因为爱情,只是为了财富。他卑鄙,但至少并不掩饰自己……”
而马塞勒斯,他与索菲娅在一起,显然并非因为财富或名利。是为了这些东西,他才与我在一起。他甚至不如伊阿宋的坦诚,敢作敢当。
玛塞拉,马库斯,还有我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他们不能有这样的父亲。
命运女神调好美酒,也为自己备好了酒杯。我当为她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