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荷脸蛋一红,退了开去。
张寡妇凑上前,见这乞儿脸色惨白透青,颧骨处却是潮红,一摸额头,果然热得烫手,当下小心翼翼卷起他的裤脚,却发现被血粘住,稍一用力,那人昏迷中便微微一抽搐,知他痛得厉害,不敢硬着撕扯,让张小荷拿过剪刀,把裤脚剪开成一条条,再慢慢用温水浸湿,方揭开看到了伤口。
一眼看到伤口,张寡妇眼圈便红了:“作孽啊,这孩子得罪谁了,杀千刀的下这般毒手。”
只见两只脚踝处各一道深深的伤口,已是化脓发黑,瞧着惨不忍睹,想是周围肌肉皮肤尽皆坏死,再一看了手腕,也是一样的伤,虽已半凝结半结痂,伤势却极是严重,当下用温水洗净了伤口,找了些日常用来止血的药面洒上,用干净布条扎好伤口,起身擦了一把汗,温言道:“小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既倒在咱们家门口,就不能不救,你先去药铺抓一副退烧药,再买点儿金疮药,好歹把这孩子一条命抢回来再说。”
张小荷含着眼泪应了,却道:“娘……娘啊,咱们留下……留下他好不好?”
张寡妇杏眼一瞪:“你这傻姑娘,你知道他是谁就留下?再说这孩子病成这样,能活下来还是指不定的事儿呢,尽说傻话,快去买药!”
张小荷忙拿了银钱冒雪出门,买了药,想了想,咬咬牙又数了几十个钱出来买了一只鸡。
回到家中,张寡妇看着鸡不禁立起了眉毛,再看看灶台旁昏睡不醒的少年,却又轻轻叹了口气,拿着菜刀自去杀鸡,一边恶声恶气的吩咐张小荷熬药。
入夜后,张寡妇在厨房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稻草,又铺一层被褥,外面风雪虽大,这小小一个厨房却已足够温暖一个濒死之人。
张小荷夜里睡不安稳,心里牵挂那重伤少年,冒着寒冷起来看了好几回。
那乞儿伤病虽险恶,好在年纪轻底子好,待药熬好,用筷子撬开牙齿趁热灌了进去,第二天傍晚时候也就悠悠的醒了。
张小荷大喜,把小炉子上炖着的鸡汤倒了一碗,慢慢喂他喝,那人虚弱之极,张了张嘴,却是无力说话。
张小荷柔声道:“你,你喝汤就是,莫要着急,呛,呛着着就,就不好啦。”
那人依言喝了几口,稍有了些力气,抬起眼,眸光到处,向张小荷感激的一笑。
这一眼一笑只瞧得张小荷脸腾的一热,呆了一呆,回过神来,方知觉心头有如鹿撞,手腕一抖,一勺热汤就泼洒在了这人身上,一时又紧张又惭愧,更是不敢看他。
张寡妇和女儿本是刺绣为生,此刻正坐在屋里支着窗凑着雪光绣一幅枕套,听到厨房有动静,撂下过来,见那乞儿已醒,当即笑道:“救回来就好。”
拖过一张竹凳,声音崩脆:“你叫什么名字?看你这模样儿,漂漂亮亮的不像坏人哪,怎么伤成这样?家在哪里?干什么营生的?”
乞儿见这母女心善,又都是寻常百姓,心中已有了计较,道:“我叫苏平安,自小没有爹娘,学过几天武功,给镖局里做趟子手,走镖经过辰州烟霞山时,货物被山贼截了,他们捉我上山,逼迫入伙,我不肯,便被他们痛加折磨,挑断了手脚筋脉,一路挣扎来到这里,差点冻死街头,多谢大婶和妹子相救。”
张寡妇见他言语妥当,不似作伪,温言道:“你好好歇着,这一病可凶险得很,待好了再走罢。”
苏平安感激之余,放下心来,昏昏睡去。
谁知过了几日,伤口又恶化了些,整个人高烧不褪,只吊着一口微热的气。
张寡妇没奈何,收拾了西边的杂屋,铺了床让他躺下,又悄悄备下了芦席,只说救得过来定是要救,实在救不得,也只能荒郊野外里寻个地给埋了。张小荷不忍,哭哭啼啼的丢下了活计,日日夜夜只守着这么个濒死的病人伺候。
这夜苏平安睡得不安稳,屡屡呓语,听着都是在叫人的名字,张小荷贴近听了,也听不太清楚,模模糊糊是什么路大叔、什么一野、什么聂叔叔,最后眼角渗出泪来,几不可闻的叫了一声天璧。
张小荷听得莫名的心酸,伸手帮他拭去眼泪,苏平安却突然清醒过来,目光凶恶悲愤,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一抬手重重推开张小荷,道:“谢天璧,你给我滚开!”
这一夜过后,苏平安似郁结打开,竟一天天的好了起来,眼看伤口渐愈,伤势渐稳,却仍是虚弱难支,问张小荷看了看药方,忍不住摇头叹气,当下找了根细柴枝,烧了烧,在药方上涂掉几味,又增了几味,道:“妹子,辛苦你,以后照这方子抓药。”
张小荷一见苏平安就紧张脸红,低着头也不说话,慌慌张张拿了方子就去抓药。
这天雪止天晴,苏平安已能坐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张寡妇一边做活儿一边跟他闲聊。苏平安却不是个多话的,往往张寡妇说十句,他只说上一句,眉宇间总是一抹郁色挥之不去。
张寡妇一时笑道:“你这闷葫芦的性子,倒和小荷一般无二……”举目四顾:“小荷这丫头哪儿去了?”
只听院门吱呀一声推开,张小荷快步走进来,手里提着一包药,叫道:“娘,苏,苏大哥……我去煎药。”
就直往厨房走。
张寡妇一打眼看了,忙问道:“等会儿!你的银簪子呢?”
张小荷看一眼苏平安,低声道:“丢了。”
苏平安心中一闪念,已恍然大悟,自己改的药方里,那玄参、旱莲草、蟾酥等都较为昂贵,想是张小荷银钱不够,把发上银簪都当掉买药,凝视着她簪着竹簪的发髻,心中不免感动。
张寡妇不恼也不点破,反安慰道:“丢了就丢了,去吧。”
看张小荷进了厨房,苏平安正待开口说明,张寡妇淡淡道:“平安,你会开方子是不是?不妨到药铺当伙计,又能得份工钱,又能救人,岂不是好?”
苏平安见张寡妇虽市井妇人却眼光老辣,忙道:“不,我也不太会,只是走镖的都会些外伤方子,而且平安现在已是个废人,不想再见外人。”
顿了顿,求道:“大婶,能不能收留我?”
张寡妇抬起眼皮看他一眼,道:“你也不是那种惹麻烦的人,只不过贫家小户,我们母女做活计也养活不了你,你会什么手艺吗?”
苏平安想了想,轻轻笑道:“我会编竹器,手虽没什么力气,但编编竹篾还是能行的。”
这个浅淡的笑容映在雪光中,说不尽的伤痛古怪。
开了春,雪化尽了,江南小镇民风淳朴,安逸而平和。
苏平安一贯的聪明,不出十天半月,就从张寡妇口中把这条街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东头第二家住的就是钱麻子,近四十的人了,还没娶上媳妇儿,上头还有一个快八十的瘫子老娘,钱麻子生得丑,脾气暴,人却孝顺,瘫老娘年岁大了,身体也不好,经常有个病啊痛的,钱麻子却还得在街上卖猪肉,幸得张寡妇总在家做针线活儿,一听到动静不对,就跑过来照应。
钱麻子搓着手道谢,张寡妇却翻着一双杏核眼不爱搭理,瘫老娘糊涂,有时就拉着张寡妇的手叫媳妇,这会儿就换钱麻子偷着笑,张寡妇憋红了一张俏脸言语不得。
西头卖布的孙掌柜头小肚子大,生得跟个枣核也似,一嘴老鼠牙,最爱啃布条,与钱麻子并称豆子镇的双子星,一个杀猪手不沾血,那是技艺精湛,一个卖布不需剪刀,却是嗜好使然。
粥铺的郭老汉自个儿爱吃糖,碗碗粥都放得j死个人,读书读得又穷又酸的吴穷尽,穷酸之余,不失斯文。
豆子镇这条街都是些好人,苏平安自是如鱼得水。
苏平安手虽无力,却会使巧劲,编出来的竹器件件中用好看,筛子粗细均匀,方圆周正,凉席光滑细腻,青白分明,竹篓刚韧恰当,精巧得宜,隔三岔五的托钱麻子担到镇上卖给竹器店。一个月下来,竟不比张小荷刺绣活儿挣得少。
张寡妇手巧,自己做酱油,这天抱怨酱油会生虫。苏平安听了,突然开口道:“草乌头,切开,放到坛底,就不生虫,到中秋,放些甘草,不生霉花。”
张寡妇将信将疑照办,果然再不生虫,不禁大喜,道:“这小子倒有些见识。”
只苏平安和张小荷一个毛病,不爱说话不爱出门,两人安安静静的闷在家里一闷就是三五日,话未必能说上十来句,越相处却是越亲密。
苏平安腿脚不灵便,只能扶着墙慢慢走几步,张小荷不辞辛苦,每天搀着他绕着院墙走三回,只低着头说,以后存够了钱,请个好大夫看看,定能恢复,所以眼下不能怠慢,得天天活动才好。
苏平安也不言语,笑着由她。遇到天气好心情好的时候,用短篾给张小荷编一些鸟雀小篮等物,张小荷便双眼发亮,高高兴兴的收到房中,日积月累,竟攒了满满一抽屉,夜里便拿出来一件件的把玩细看,每件竹器都有了光润的手泽。
三里春风,一曲桃花水,日子过得滋润极了。
转眼就是夏末秋初,这天张寡妇病了在家休息,张小荷一早捧着这几日的绣品送到镇上刺绣店,却直到下午才回来,急急的推开门,喘着气道:“有,有人追,追我……”
苏平安抢到门口一看,却见街西头三个人满脸□□慢悠悠的晃过来。
人苏平安见得多了,也没什么稀罕,稀罕的是,这三人腰畔都挂着剑,是江湖中人。
苏平安眯着眼一看,那三人挂的剑剑身宽阔,剑锷上铸有一个狰狞的虎头,正是铁翼剑派门下。铁翼剑派素来行事凶恶,不按常规,却不知这三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小镇里,苏平安忙垂下头躲进门里,拦上门闩,道:“你从后门走,钱大叔今天不曾出门,你先去他家躲躲……把你娘也扶过去,这几个人凶神恶煞,只怕是不怀好意。”
说着轻轻推她一把,张小荷又急又慌,茫然走了几步,却回头道:“你,你要小心。”
苏小缺微笑点头,示意她赶紧,一时张小荷刚扶着张寡妇出了后门,就听到大门砰的一声被人一脚踹开,那三个铁翼剑派的弟子直闯而入,苏平安抱着胳膊,蜷缩在墙边不敢吭声,却悄悄往脸上抹了几道泥土。
只听一敞着怀,露着一巴掌宽护心毛的大汉道:“三师兄,那小妞儿是这家的没错吧?”
那三师兄身穿一件鸭屎绿的衣衫,浓眉大眼的堪称英俊,只可惜一笑嘴就歪过来,一脸淫邪,笑道:“可不是,这妞儿小白鸽似的,跟名花谱里的兰茵歌倒有几分相像。”
另一个矮胖汉子高挽着袖子,胳膊上纹着条带鱼似的龙,陪笑道:“小弟没见过兰茵歌,见见小白鸽也是好的。”
苏平安心里锃明瓦亮,想必是这三人无意见到了张小荷的丽色,动了色心,找上门来了。
当下只做瑟瑟发抖状,双目呆滞,却留神打量他们的步法身形。
护心毛大喇喇问道:“小子,你妹子呢?叫她出来,哥儿几个想见见。”
苏平安讷讷道:“我没有妹子。”
鸭屎绿嘿嘿笑道:“不是你妹子难道是你娘?那好吧,把你娘叫出来。”
苏平安继续装傻:“我也没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