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璧牵着一匹马,静悄悄立在风雪中,脸上刀伤未愈,眼中红丝隐现,神色却平静得近乎阴冷,冷冷问道:“你当真要回去?”
苏小缺眉宇间尽是决绝和倦色,一改往日懒洋洋的姿态,背脊挺直,有种对峙抗衡的不屈气势,眼神中尽是冰雪般的冷漠孤绝。
这是七天来苏小缺第四次闯山,前三次都是未出主峰就被谢天璧赶上。
好生动过一次手,切磋了长安刀与伽罗刀,谢天璧半边脸被伽罗刀割伤,苏小缺却是被点了穴扒得光溜溜的塞到被窝里。
穴道一解开,苏小缺将青囊药书仔仔细细的翻阅一遍,看完便凑到火炉上烧毁。再下山时,更无别物,只一袭衣衫,两掌刀刃。
谢天璧凝视他的眼睛,终于颔首道:“很好,我错了一次,不能一错再错,既然你铁了心要走,这匹马给你。”
苏小缺也不言语,默默翻身上马,一声清喝,健马迈开长腿,已疾驰几步。
谢天璧身形一闪,生生挽住辔头,眸光中尽是恳求之色:“此去中原,步步荆棘,若是丐帮当真为难你,你……你不可逞强……我去接你回来,好不好?”
苏小缺一言不发,手腕轻转,指缝间寒光闪过,伽罗刀削向谢天璧的手指。
谢天璧不得已,放开辔头,退开几步,苏小缺一踢马腹,健马直奔而出。
谢天璧一咬牙,左手拔刀,长安出鞘,空中划出一道电光,直劈苏小缺身后。
苏小缺人在马上,没想到谢天璧会对自己下手,不及闪避,似也不愿闪避,凌厉的刀气已然及体,背后一阵剧痛,寒风过处,鲜血直沥而下。
谢天璧看到苏小缺微微一晃往前一倾,背脊却立即挺直,不作丝毫停留,更不回头,已策马飞奔而去。
寒风夹着大片雪花厉声呼啸,苏小缺衣袂头发飞扬卷舞,鲜血也随之洒落,谢天璧原地静立着,冰冷的脸颊突的一热,迟疑着伸手摸去,却见一点鲜红,竟是苏小缺的血。
苏小缺一路急奔下山,背上的刀伤虽深却不致命,天生极好的愈合力令血也开始慢慢凝住,心中却是空荡荡的无所依托。
幼时待自己好,从不曾让自己冻着饿着,教自己武功,教自己喝酒的路大叔,就这么死在自己一手改制的□□下,而让他取道烟霞山的书信,更是自己亲手一笔一笔写下的催命符咒。
谢天璧冷静而缜密的策划这场屠杀,也许他不曾想取路乙性命,但连弩并不长眼,他是始作俑者,苏小缺自己却是执刀凶手。
茫茫然看向前路,苍穹野原正是一半风遮,一半雪埋,不禁一个激灵,如冰水临头,方知自己终是错无可恕,进退不得,一时全身似沉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越来越冷,再没有一丝温度,终于连寒冷的感觉都不复存在。
谢天璧看着指尖那滴血渐渐凝固成一个凄绝的伤口,始终面目沉静,挥手唤出两名暗卫,吩咐道:“你二人沿途保护,若他途中出事,你们也不必活着。到了丐帮总舵,记得说……”
咬了咬牙:“苏小缺这小子敢来赤尊峰盗取消息,已被我们少主重伤,这一刀手下留情,只当是同门数年的交情,改日定当割下苏小缺的脑袋,看你们丐帮还有何面目立足江湖!”
两名暗卫领命而去,谢天璧握刀的左手却开始轻轻的颤抖,越抖越是厉害,学刀十数年,第一次有这种无法自控的感觉,右手搭上狠狠握住,却连全身都剧烈哆嗦,如树梢枯叶,几欲坠落。
谢天璧心如明镜,几乎可以预知,没有了苏小缺的牵挂和羁绊,自己的武功和赤尊峰的霸业,会突飞猛进,会更上层楼。
但那些快意长歌,风动云涌的心境,那些笑傲顾盼,横峙天下的**,那些池畔惊雪,更待落花的闲情,那些枕畔对视,夜话秋雨的情思,已无人分享的沉寂褪色。
得与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却令人悔而束手,心丧欲死,
谢天璧在暮色苍茫中回首一望,风雪已满山。
数日后,谢天璧去西一峰,与谢不度用红泥火炉新焙了酒,烤着山鸡雪兔,对坐小酌。
谢天璧瘦了许多,右脸刀伤从眼下直到嘴角,在棱角分明的轮廓里,又刻下一道血色相思的痕迹。
谢不度看着他的脸伤,道:“怎么不去找程子谦除掉这条刀疤?”
谢天璧抬手摸了摸,笑道:“难看吗?”
谢不度喝下一杯酒,看他一眼:“不难看,倒是更增男子气概。”
谢天璧道:“程子谦也这么说,所以我让他用了蚀金錾玉膏,这条刀伤永远便留着了。”
谢不度看着雪花卷舞,叹道:“冬天来啦,我也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一年……你放走苏小缺很对,这孩子看着随和,骨子里却倔得厉害。爱一个人,估计就是一生一世一辈子,再不管他架桥铺路还是杀人放火,你若还不放他走,只怕从此恨你也是一生一世一辈子,更是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定然是当了皇帝就会灭你满门,做了乞丐,饿死也不会再来找你。”
凝视谢天璧的双眸,道:“要灭丐帮,自有很多时机,要留一个人,也有无数的办法,为何你这件事做得如此狠辣突兀?”
谢天璧默然片刻,声音里有不自觉的颤抖:“爹,我是害怕,跟他在一起越是开心,我越是怕他离开……”
谢不度深叹了口气,知他虽是情根深种,却偏不懂得如何去爱,终是铸成大错。
谢天璧突然叫道:“爹……”
谢不度微微点头:“你是我唯一的孩子,赤尊峰也好,江湖也罢,都比不上你能肆意而为,活得自在……想去寻他就去罢,这里有我。”
谢天璧喉头略哽,举杯与谢不度相碰,道:“我实在不敢想,他万一真被丐帮处死……我速去速回。”
两人刚要饮尽,却见水莲子急匆匆快步上前,报道:“唐门唐一野要见少主和苏公子。”
谢天璧略一思量,道:“带他去主峰等我。”
起身跪倒磕了个头,道:“爹,我这就去了,唐一野大概也是为了苏小缺之事而来,我走之后,您多保重。”
谢不度颔首,自斟自饮,道:“去罢!”
唐一野锦帽貂裘,衣饰华贵,脸色却憔悴不堪,眼窝深陷一圈儿黑,若是苏小缺见了,定要取笑他纵欲过度一脸衰样。
一见谢天璧,唐一野立即奔上前来,厉声道:“小缺呢?我要带他走!”
谢天璧不疾不徐,甚是宁定:“你都不肯到白鹿山见他,现在又要带他去哪里?唐家认他了?要他了?”
唐一野压下怒火,道:“你害小缺犯下大错,中原武林再不能相容,我已跟父亲说过,唐家会把小缺接回,好生看管照顾。”
谢天璧道:“如果小缺不愿意跟你去,怎么办?”
唐一野沉声道:“事到如今,他也该醒悟,不管如何,我是他大哥,定要将他带回去。”
谢天璧看他一脸担忧焦急,心中一软,叹道:“我宁肯他跟你回去……”
转身进屋收拾行装,唐一野紧随其后,道:“你干什么?”
谢天璧迅速打了一个包裹,带了些伤药金银等物,负在身后,低声道:“小缺已回了丐帮,我这就去帮你把他救出来,至于他脱身后,愿意回唐家还是去别处,我都不会阻挠,只顺着他的意思。”
唐一野惊恐愤怒之极,道:“他回了丐帮?你竟让他回丐帮?”
捏着拳格格作响,忍不住一拳挥过去,正中谢天璧胸口,谢天璧闷哼一声,微微一晃,脸上掠过一阵血红,唐一野悲声喝道:“他会死的你知不知道?”
谢天璧默默站稳,真气在胸口略一旋转,脸色已恢复正常,并无内伤,知唐一野下手不失分寸的留了情,当下也不拢溃骸白苤磺卸际俏也欢裕勖橇12炊恚愠挪怀诺米。俊
需知唐一野听闻丐帮消息后,震惊之余,立即做了决断,深知此事重大,不能轻举妄动,于是先求得唐清宇担下苏小缺勾结魔教一事。
唐清宇想了一日一夜,唐一野也跪了一日一夜,唐清宇终是不舍得,修书以唐家掌门的身份与丐帮求情,直说苏小缺是唐家血脉,一时糊涂,做下错事,唐家定会废去他一身武功,严加看管,再不让他涉足江湖半步,恳请丐帮莫要再行追究,日后若有差遣,倾尽蜀中之力,也当报答。
唐一野怕迟则生变,又亲自前往赤尊峰接回苏小缺,半个月来马不停蹄,从蜀中直扑塞北,本已是疲倦欲死,此刻却毫不犹豫,道:“走!”
长不过一尺,宽不过一指的刑刀,在火光摇曳下,刀锋闪过一点青光,仿佛寂寞的流萤。
丐帮刑堂里甚是阴森破败,苏小缺已被牢牢缚在地上一特制木板上,手足都穿过钢圈,动弹不得,脸色却甚是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空茫,却又是纯然的如释重负。
蓝老三执法多年,却是第一次觉得手足发软,忍不住求道:“金长老!少帮主已然认罪,又是千里迢迢回来拜祭路帮主……”
金五两摇头,却叹道:“若非如此,这会儿便是三刀六洞之刑,留他一命,已是成全当日周帮主的遗愿,也是顾及了唐家掌门的面子。”
荆楚额束白布,双目红肿,却蹲下哀求道:“小缺,那两个魔教妖人说的是真话,对不对?你是替咱们去赤尊峰盗取消息,却反被妖人算计,这才误了事,因此才被那魔头砍伤了,对不对?”
苏小缺轻声道:“不是,我的确叛了丐帮,入了赤尊峰,虽然不是有意,但的确是我害死了路帮主。”
荆楚忍不住一巴掌抽上他的脸颊:“怎么偏偏是你?你这般糊涂!竟这般糊涂!”
苏小缺脸颊迅速肿起,仰起头凝视荆楚,见他满脸痛惜愤恨之色,道:“对不住,荆大哥,是我错。你若是还肯信我一次,昨天写给你的方子你收好,按方抓药给顾大叔内服外敷,日后断臂处再不会留有遗患。”
金五两重重叹口气,道:“小缺,以后你便不是丐帮弟子,受刑完我着人送你回唐家,他们自会好生照顾你。”
苏小缺一惊,急道:“金大叔,你看着小缺长大,如今我只求你一件事……我不回唐家,若是有人来找,你们便说我死了吧。我以后远离江湖,只想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大叔,小缺求你了!”
说着头颈低垂,用力磕在木板上,只片刻功夫,额头便青紫出血。
荆楚不忍,道:“好,我答应你就是……”
苏小缺大喜,笑道:“多谢荆大哥!”
这一笑,仿佛又回到两人玩闹相处之时,彼时苏小缺飞扬灵动,灿若朝阳,最是一派天真明朗,哪有半分能想到此时这般罪孽深重、生不如死?
荆楚鼻中一酸,再看不下去,转身出了刑堂,两滴眼泪却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