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大有楼上。
大有楼依旧还是那个大有楼,这里原本是仲山甫出仕前的产业,也是方兴与尹吉甫、仲山甫二位贤兄时常高谈阔论的所在。后来,仲山甫出任大周卿大夫,为了避嫌,将大有楼变卖给另一位镐京巨贾,但依旧留有供布衣大夫聚会抒怀的专属雅间。如今,老太保召公虎已然致仕多年,但布衣大夫的规模却有增无减,除了仲山甫尚在齐国出使外,今日的大有楼上,又增添了新的面孔。
方兴坐在熟悉的位置上,可心境却与往日大不相同——眼前,是一张张再亲切不过的面庞,他与他们都曾无话不谈,可今日,方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为好,索性把头探向窗外,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起初,诸位老友还会劝慰方兴几句,但见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也都心照不宣,尽可能不谈及与他有关的话题。
方兴虽然一言不发,但是依旧暗中关心席间的一切,毕竟,他不希望这场融洽的聚会,因为自己陷入难以自拔的苦恼,而最终不欢而散。
席间,当属尹吉甫与张仲最为活跃。二人出仕前都喜欢云游四方,今日畅谈过罢,可谓一见如故,自是志趣相近,气味相投。
张仲说起生平经历:“我乃燕地人氏,出身于房山之麓,自字广明,自幼游历天下。游至剑阁,偶遇名师并得其传授剑术,苦修十年,略有小成。后来听闻齐国开设论证之台,邀中原饱学之士舌辩于彼,张仲不才,便蛰伏于临淄城内,以论证会友,最终与吕兄结为至交,后又有幸与伯阳小友高台论证,相见恨晚。”
尹吉甫闻言笑道:“我亦久闻论证台之名,只恨俗务缠身,无法成行。”
伯阳打趣道:“师父若去,哪有我等扬名之份?”
“小小年纪,休要学得油嘴滑舌,”尹吉甫笑了笑,又问张仲道,“我听闻,张姓始祖,乃是黄帝之孙、青阳第五子张挥,其发明弓矢,被黄帝封为弓正,又称弓长。后取弓长之意,赐姓张于濮阳,封地清河。敢为张子,祖上可否出自清河?”
张仲起身作揖:“张氏乃轩辕黄帝之偏门小支,太宰博学,竟能如数家珍。张氏不昌,历经虞夏商周,如今已只剩微末之裔,不足挂齿也。”
“张子请坐,”尹吉甫道,“张子不必感伤,你今日得天子登庸,久后定能光大张氏一脉!”
张仲再拜:“承蒙太宰吉言!”
尹吉甫道:“听闻张子文采斐然,落笔成章,放眼今日之大周,怕是难有其匹。”
张仲连忙谦道:“论文才,晚辈不敢与太宰师徒相比——太宰诗歌传世,又集上古六经之萃,大周无人能出太宰之右者;至于伯阳小友,博古通今,过目不忘,年纪尚幼便名闻寰宇,假以时日,定以文韬垂范于青史!”
尹吉甫笑而不答,伯阳则是连称名不副实。
师寰、南仲见三人推托,皆举爵敬道:“三位尊驾何必谦让,我等一勇之夫,素来钦佩文墨练达之人,依不才等愚见,三位便以‘大周三文’合称,岂不美哉?”
伯阳、张仲忙道:“岂敢与太宰相提并论!”
尹吉甫摆了摆手,亦举爵道:“以文会友,本无关于官衔爵品,能与张子、伯阳生于同朝,乃兮某平生快事!”
说到这,尹吉甫瞥见心事重重的方兴,于是道:“方叔,你意如何?”
方兴这才回过神来,见众人都在举杯,也茫茫然将铜爵举起,却不知要说些什么:“我意……唔……”
伯阳机灵,替方兴解围道:“太宰、张子,要论辩才,天下无人能与方大夫争锋。今日既然要评‘大周三文’,伯阳不敢与僭居,当让位与方大夫!”
方兴眉头紧皱,连连拒绝:“我只会逞口舌之能,下笔却无点墨,切不敢当……”
“伯阳小友太过小气,”师寰笑道,“方叔之才天下闻名,何不三添一作四,以‘大周四文’共称?”
众人拍手叫好:“‘大周四文’,甚妙,甚妙!”
“不妥,不妥,”方兴再次推让,“‘大周四文’确是美谈,然兴不才,不敢冒领。我便举荐一人以自代,诸位听来,定比我实至而名归。”
众人忙问是谁。
“当今少傅仍叔,”方兴道,“少傅执教泮宫,数十载如一日,教书育人,我亦蒙其授业解惑。”
“甚善,甚善!”众人见方兴说得恳切,又见他好不容易重开话匣,都欣然欢悦。
尹吉甫今日兴致很高,与张仲畅谈过罢,又与吕义聊了不少律法之事。听闻在鲁国之时,吕义与仲山甫已有结为师徒之意,于是心念一动,与手下随从吩咐了几句,随从领命,转身便走。
不多时,尹吉甫的随从自太宰府归来,还带着两个孩童,口称“父上”,向尹吉甫见礼。
方兴见此二子伶牙俐齿,十分喜爱,忧郁的心情也暂得派遣。 m..coma
尹吉甫引二子与众人见礼,最后领至方兴跟前,让他们双双跪下,道:“伯奇、仲封,这便是为父平生之至交方叔,尔等速来见礼。”
二子齐刷刷拜倒:“叩见方氏叔父!”
“太宰,你这是……”方兴大惊起身,不知何意。
“方叔勿惊,听我言之,”尹吉甫满面笑意,指着二子道:“我这两位犬子顽劣,虽同在泮宫求学,修习六艺六经之教,但平素所仰慕者,乃是方叔汝之为人。前番大有楼聚会,伯阳拜我为师,我便有为二位犬子再访名师之意。今日机缘凑巧,恕兮某有此不情之请,替子拜师,愿方叔看在愚兄薄面之下,不吝赐教与他二人,如何?”
“哎呀,这是何必,”方兴赶忙伸手搀扶,“二子快快请起,这又如何使得?”
尹吉甫刚要发话,不料次子仲封抢先答道:“方氏叔父若不应允,我昆仲二人绝不起来!”
他说得稚声稚气,惹得在场众人忍俊不禁。
张仲打趣道:“没想到方叔舌战天下群雄而不惧,却被这黄口孺子呛得失声不语,倒是罕见,罕见!”
吕义亦搭腔道:“这等伶牙俐齿,也只有方叔堪配其师也!”
方兴见这小孩不过四、五岁年纪,齿白唇红,生得虎头虎脑,着实可爱。只是想到自己此时的境遇,若是收了这二子为徒,又能教他们些什么呢?倒不如不误人子弟的为是。可刚想开口拒绝,却又见尹吉甫的长子那期许的眼神,这是多么渴望的神情,方兴不由想到自己年幼之时,在彘林遇见周厉王时的模样,不由心软。
“哎,也罢!”方兴叹了口气,“二子请起,速速请起!”
二子闻言大喜,再三叩头,以全拜师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