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之后,众卿大夫从明堂鱼贯而出。
与虢公一党各个面带得色不同,布衣大夫们大多垂头丧气,如丧考妣。
“方大夫请留步!”尹吉甫叫住正快步离开方兴,张仲、吕义、师寰、南仲等人亦走向近前。
方兴停步转身,苦笑道:“我已不是大夫,太宰便别取笑于我也!”无广告网am~w~w.
尹吉甫愣了片刻,神情尴尬。
张仲接过话茬,直白问道:“方兄,不知未来有何打算?”
“尚有想好,”方兴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又道,“对了,我有意去趟召邑,已有许久未曾拜会老太保也,不知他近况如何。”
吕义也问道:“何时动身?”
方兴道:“无官自然身轻,既无政事羁绊,我稍后便可启程。”
张仲、吕义齐道:“何其速也!”
寒风刮过,天空中飘荡着一股浓浓的别情,一阵沉默,一声叹息。
许久,尹吉甫道:“方叔,你既要走,倒也不急这一时。我有意今日酉时在大有楼作东,宴请诸位,一来为方叔饯行,二来也算替张子、吕子接风洗尘,诸位意下如何?”
张仲、吕义作礼称谢,师寰、南仲亦齐声称好,唯独方兴却仍在犹疑。
尹吉甫又对一旁的伯阳道:“小友也来,可好?”
伯阳朝身旁的父亲太史颂眨了眨眼,对尹吉甫道:“师尊有命,伯阳怎敢不从?”
“甚善,”尹吉甫大喜,再劝方兴道:“方叔,可别抚了众人好意!”
方兴无奈,只得点头,又道:“也好,便约在酉时,我正好也有余暇收拾行囊。”
众人雀跃,由于大多有政务在身,互相道别,便朝各自府邸而去。方兴自有安排,也同太史颂、伯阳告辞,匆匆离去。
“可惜,可惜,”太史颂叹了口气,不知所嗟何事,许久,问爱子道,“为父亦要回太史府公干,你有何打算?”
伯阳想了片刻,答道:“儿有多时未曾去泮宫了,此刻离酉时尚早,我有意去趟泮宫。”
太史颂笑道:“说起泮宫,昨日少傅仍叔还与为父闲聊。”
伯阳瞪大眼睛:“噢?少傅说了什么?可否说了儿的坏话?”
“你可别不识好歹,”太史颂摸了摸爱子的脑门,欣慰道,“少傅自嘲,说是你伯阳去了趟齐鲁,见识大涨,他仍叔才疏学浅,已经没有什么能教你这个神童也!”
伯阳羞赧,忙摆手道:“少傅谬奖,折煞伯阳也……”
太史颂闻言大笑:“学而不骄,善哉,颇有乃祖风范!我将车马留与你,这就去泮宫罢,今夜,好好替为父向方大夫饯行。”
伯阳连连点头:“儿记下了!”
目送父亲离去后,伯阳正要上车,突然,身旁依稀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冒昧,阁下可是神童伯阳?”来人乃是府吏装束,小心翼翼问道。
“不敢,”伯阳苦笑道,“孺子正是伯阳。敢问阁下是?”
来人作揖道:“下吏奉郑伯之命,来请神童议事。”
“郑伯?”伯阳心中嘀咕,郑伯是哪里的诸侯?可是又好像似曾听闻过。
来人答道:“是今日朝议新册封的诸侯,即原先的大宗伯……”
“啊呀!”伯阳恍然大悟,这才想起王子友已然被册封为郑伯友了,“有罪,有罪,我竟忘了此事!既是郑伯有请,伯阳岂敢推辞,速速带我去见!”
来人大喜,便邀请伯阳上车,往宗伯府方向而去。
刚入府门,伯阳只听府中喧嚣,人头攒动,显然在忙碌着乔迁之事。
郑伯友见伯阳到来,赶紧出迎:“府邸吵闹,非是待客之道!”
伯阳连忙答礼,奇道:“为何如此匆忙,不知郑伯何时就封?”
“吉日倒是在半月之后,”郑伯友耸了耸肩,“只是王命急迫,寡人不得不连夜奔赴郑国。”
伯阳又见方兴的小宗伯宅邸也在搬迁,想到郑伯友和方兴一日之内同时离京,心中失落,唏嘘不已。
“不想这些伤心事,”郑伯友一边劝着,一边邀请伯阳进入内宅,“此地不是讲话之所,还请屋内一叙。”
待二人进了内室,郑伯友屏退左右,只与伯阳对面而坐,神色紧张。
伯阳看出端倪,低声道:“郑伯,可否有要紧事相商?”
郑伯友点了点头:“你我忘年之交,寡人便将心事言与你听——天子仓促间封我于郑,我心甚是不安,不知王兄此举何意?”
“不管天子此意为何,”伯阳顿了顿,不经意露出笑意,“对郑伯而言,未尝不是好事!”
郑伯友惊道:“此话怎讲?”
伯阳面带神秘,低声道:“郑伯经历齐鲁之乱,又目睹今日朝堂上罢黜功臣之事,足以看出,大周积弊已深也!”
郑伯友诧异道:“敢问,大周有何弊也?”
“即便现在不明显,长此以往,必会愈加昭彰,”伯阳见郑伯友点头赞同,又道,“《泰誓》上有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如今,天子抛弃光明正大而有德行之臣,却喜欢那些挑拨是非、奸邪阴险之辈;疏远贤明正直之人,亲近愚顽鄙陋之辈;排斥与己不同的正道主张,却采纳与己相同的歧途偏见,又如何能调理政务,谐和万民呢?”
伯阳的话说得很重,颇有大逆不道之嫌,但确确实实说进了郑伯友的心坎。既然是周王静先猜忌自己的胞弟,那么面对敦厚的郑伯友,伯阳必须把丑话说在前头。
郑伯友沉吟半晌,又问道:“大周若有积弊,未来又将如何?”
伯阳道:“齐鲁之乱,乃是源自天子废长立幼而起。既然天子抛弃了大周国本,放任礼崩乐坏于不顾,那么天下诸侯、蛮夷戎狄,又怎么能安心臣服于大周?如此,王室将被,四夷定会卷土重来,效仿今天子初立之时,五路犯周之乱!”
郑伯友道:“既如此,那寡人该如何避难?郑国又当如何自处?”
伯阳道:“郑伯可有大周舆图否?”
“有,”郑伯友回忆道,“昔日方叔为职方氏大夫,曾绘制过九州舆图,并以一卷副本相赠,寡人珍藏于府中。”
伯阳道:“速速取来一观。”
郑伯友赶紧起身,在书柜中翻出一卷舆图,小心翼翼,展开在几案之上。
伯阳俯身观图,在关中之地找了许久,总算找到郑国封邑所在:“郑邑所在,位于骊山、华山之间,土地贫瘠、民众稀寡,地处四战之地、无险可守,就连像样的城墙都未曾有。郑伯若以此地为基业,怕是还没等到羽翼丰满,便要毁于战火,成为戎、狄饮马之所也!”
郑伯友频频点头:“寡人所忧者,正是在此。可天子所封之地,又为之奈何?”
伯阳抿着嘴,许久方道:“郑伯不必效仿虢公之为人,却或许可效仿其谋国之事……”
郑伯友若有所悟:“你是说,迁封?”
“正是!”
“那……郑国可以迁封何处?”
伯阳指着舆图道:“郑伯请看,大周拥畿内千里王土,自不可谋,所能别图者,定在王畿之外——于东,有齐、鲁、曹、宋、纪、滕、莒等国,今岁郑伯皆已出使聘问,其地多已有主,又兼齐、鲁独大,左右掣肘,不宜迁封;于西,乃是边陲之地,西戎杂居,仅有秦、申这两个新封之国为藩屏,虢公尚且弃之,郑伯亦不必取。”
郑伯友深以为然,又问道:“北面如何?”
伯阳摇了摇头:“北面乃北狄之地,小国林立,朝夕难保。西北有虞、晋、霍、魏、芮等国,又兼虢国迁封于左近,乃太傅虢公一党之本营,难以远图;东北虽只有燕、卫、邢三个大国,却是赤狄、白狄、长狄肆虐之所,兼之大河无常,水患连绵,亦非久居之地。”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郑伯友略有沮丧:“既如此,莫非只能图南方荆蛮之地?”
“非也,南方更不可图也!”伯阳笑着道,“南方虽是不毛之地,然有楚国在彼,其乃祝融之后,历代楚君筚路蓝缕,在荆蛮开启山林,势力早已今非昔比,将来定是大周之劲敌。郑伯若迁封于江汉之间,怕是未历三世,便已成为楚国附庸也!”
郑伯友黯然道:“方叔流落楚国三年,感慨于楚国根基之固,此诚难以争锋也。既如此,放眼东南西北,难道已无我郑国立锥之地否?”
“我还没说完,”伯阳莞尔一笑,“郑伯可图者,不在四方,而在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