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诏书的最末,尹吉甫终于宣读了众人关心的那部分:
“兹有小宗伯方兴,领命出使鲁国,虽有微末功劳,却迁延迟迟未归,不遵王命,实乃大过也!余念其苦劳尤甚,故功过相抵,不作封赏,亦不责罚。钦哉!”
方兴听罢,缓步出班,叩拜道:“罪臣方兴,谢过天子恩典!”
“平身,退下罢!”周王静面无表情,口气亦是冷淡。
尹吉甫宣读完毕,也将诏书交还给廷臣,退回班列。
伯阳终于松了一口气,看样子,周天子还是眷顾这位方大夫的,有惊无险,波澜不惊。
就在这时,群臣中闪出一人来,高声道:“禀天子,臣有本章,要参奏小宗伯方兴!”
众人闻言大惊,循声望去,说话者正是小司徒毛伯歆。他乃大周开国功臣毛公遂之后,年初刚被天子登庸为中大夫,是为虢公长父一党的人物。
周王静眉头微皱:“你有何事参奏?”
毛伯歆道:“天子明察,据臣所知,方兴在齐国之时,曾矫借已故齐厉公之兵符,调动齐国上军,并与齐国上卿国伯、亚卿高仲交战。其身为大周特使,却擅自指挥诸侯兵马,此乃大罪,望天子责之!”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伯阳心中也是咯噔一下,他知道,毛伯歆举证之事,确是一宗重罪。
周王静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恶狠狠地盯了毛伯歆一眼,又唤方兴道:“方叔,可有此事?”
方兴不卑不亢,对道:“确有此事。然事出急迫,臣不得不便宜行之。”
周王静点了点头:“此事余亦有耳闻,苟非方叔当机立断,临淄城早已沦陷。”说到这,天子又略微沉吟,终是下了好大决心,“然而,毛卿所言亦是有礼,你身为余之特使,却卷入齐国内战,实为不妥。既如此,便免去方兴的小宗伯一职,降爵为下大夫,另侯调遣!”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方兴再拜道:“谢天子开恩!”
周王静冷哼一声,对毛伯歆道:“小司徒,还有何异议否?”
毛伯歆刚要回话,班列中却又走出一人,高声道:“臣亦有本章,要参奏中大夫方兴!”
伯阳连忙望去,识得此人是方兴的同僚、同为小宗伯的荣伯升,他乃国人暴动中殉国的荣夷公之子,亦是虢公长父一党。
周王静面带愠容,沉声道:“你又有何事奏来?”
荣伯升微微一笑,道:“禀天子,方兴不但干涉齐国内战,他还介入鲁国内乱。据臣所知,方兴在鲁国之时,与叛臣公叔夨多有勾连,鲁臣之屠、鲁君之弑、鲁宗妇宗子之驱逐,方兴难逃干系!”
众人听罢这话,又是一阵哗然。
伯阳暗叫不好,心中不由替方兴着慌——比起前面毛伯歆参奏的矫领兵符之罪,荣伯升所奏之事的性质便要严重许多。要知道,公叔夨是周王静恨入骨髓之人,而方兴确与公叔夨多有往来,这个大帽子扣下来,不论方兴如何强辩,都只会越抹越黑,难以逃脱干系。
对于这点,方兴显然看得更加透彻,他选择了沉默。
面对周王静的质问、群臣的攻讦,方兴一言不发,只是坚定地说了一句:“臣无愧于大周!”
周王静渐渐坐不住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今日对方兴的这番集中弹劾,并非偶然,而是虢公长父一党的预谋。但众目睽睽之下,周王静就算再偏袒方兴,也不得不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无广告网am~w~w.
“方兴,”周王静口气变得僵硬,“公叔夨之乱,是你平定的;公叔夨之伏法,亦是汝之功劳。然而,荣卿所奏,亦有其事,余不得不秉公断之……”天子又犹豫了很久,方道,“方兴,公叔夨一事,你功难抵过,余便革去你下大夫之爵,再降两级,便去当个中士罢!”
方兴内心毫无波澜,只是伏地而拜:“天子明察,罪臣领命!”
“罢,罢,”周王静很不是滋味,叹了口气道,“诸卿无事,便请退朝罢……”
可偏偏有人不想让天子如愿,又见一臣从班列中跳出,高声喊道:“天子,臣亦要参奏方兴!”
众臣闻言,便听当场骂声四起。再看周天子,他的面皮涨得发紫,快要发作一般。
伯阳看清参奏者是谁后,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此人乃是大司寇毕伯硕,虽然也只是伯爵,却是开国贤臣毕公高之后,主管狱讼之事,官衔比刚才的毛伯歆、荣伯升更高,可以说,在三个人之中,他的参奏最有分量。另外,毫无疑问的是,这位毕伯硕同样是虢公长父重点培养的同党之一,在其小团体中的地位,仅次于大司徒虞公余臣和大司马虢季子白。
没等周王静发话,毕伯硕便道:“启禀天子,臣要奏方兴与齐太后有染,晦乱后宫之事!”
此话刚出,刚刚受封郑伯的王子友最先按捺不住,指着毕伯硕道:“你休要血口喷人,此等无凭无据之事,岂能乱言?难道就不怕担上诬告之罪么?”
毕伯硕不以为然,只是冷笑。
太宰尹吉甫也看不下去了,出班对周王静道:“天子容禀,臣愿以性命担保,方叔定不会行此丑事!”
“臣亦愿保!”
在尹吉甫身后,师寰、南仲、张仲、吕义等布衣大夫也纷纷挺身而出,替方兴说话。伯阳目睹此景,亦是大为感动,要不是父亲太史颂暗中阻拦,他也忍不住要替方兴仗义执言一番。
就这样,布衣大夫们与虢公一党隔空斥责起来,场面一度失控。而喧嚣之下,方兴却偏偏最为淡定,他一言不发,只是紧闭双眼。仿佛,当下发生的种种,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一般。
可无谓的争吵必然毫无结果,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周王静,此刻,天子正双手托腮,慵懒地看着眼前面红耳赤的群臣,仿佛置身事外一般。
毕伯硕忙趋行几步,煞有介事道:“愿听天子圣裁!”
周王静冷眼看着他,干笑了几声,一字一顿道:“毕卿,你与毛伯、荣伯,是早已商量好的罢?”
毕伯硕赶紧否认:“绝无此事!”
周王静似笑非笑,站起身来,徐徐下阶,走到虞公余臣和虢季子白身前,面带嘲讽:“大司徒,大司马,你二人有本要奏么?要奏便一齐奏嘛,何必前赴后继,莫不是消遣于余一人乎?”
虞、虢二卿连忙作礼:“臣不敢!”
周王静又踱到尹吉甫面前,指着布衣大夫道:“你们,是真心愿保方兴无罪么?”
尹吉甫等人齐道:“臣等愿保!”
“尔等倒是义气,”周王静摇了摇头,又来到方兴身旁,道,“余没记错的话,齐国这位太后,乃是太保府的女公子召姬否?”
方兴道:“正是!”
“难怪,难怪,”周王静故作惊讶,“方叔,你初来镐京之时,在太保府里度过三两年时日,与这齐国太后曾有旧交,许是暗生情意?”
方兴连忙道:“天子,罪臣乃太保义子,与齐太后向来以兄妹相称,绝未行过非礼之事!”
周王静也不表态,最后踱步到申伯诚的面前,笑道:“大司空,众臣分为两派,各执一词,却唯独爱卿你一言不发,不知有何高见?”
“不敢当,不敢当,”申伯诚长作一揖,“臣实不知情,不知情!”
周王静嘿然:“余知你必有主意,爱卿何必推托?但说无妨!”
申伯诚无奈,往左看了看虢公一党,往右又看了看布衣大夫,踟蹰许久,最终道:“天子,齐、鲁者,东方之大国也。齐、鲁皆乱,对大周而言,亦是颜面扫地。然,大周祖训有云,公卿大夫不得私涉诸侯之政,此为铁律,试问众臣,谁敢舍命不遵?然齐、鲁祸起萧墙之内,曲阜、临淄亦有旦夕之危,试问众位卿家,尔等若有余力,难道就能坐视不管么?”
明堂之上,一片鸦雀无声,无人敢出头答话。
“诚然!你们不敢!”申伯诚突然提高了音量,“但是有个人敢,那便是方叔!”
周王静眯缝着眼,淡淡道:“说下去!”
申伯诚继续道:“方叔何许人也?大周之至义者也!昔日,太保召公以‘仁’闻名于天下,而天下谁人不知,除却方叔,谁又敢当这个‘义’字?义者,急人之所难也!齐国有胡公子之乱,若非方兴冒用兵符,临淄城早已灰飞烟灭;鲁国有公叔夨之叛,若非方兴以义气感召,曲阜城又怎能拱手而降?”
他说得慷慨激昂,伯阳听得热血澎湃。再看现场诸公卿,半数面带喜色,半数羞愧难当。
周王静听申伯诚说完,冷哼道:“这么说,大司空是要替方兴平反咯?”
“非也!”申伯诚的否认斩钉截铁,再次出乎众人意料之外。
“噢?那你究竟何意?”周王静来了兴致。
申伯诚道:“方兴之功,乃普世之大功;方兴之义,乃天地之大义。然其身为大周使臣,既然出了这镐京王城,便是代表天子之尊。其言,其行,其举,其止,于齐、于鲁、于诸侯、于天下,便皆是天子之言、行、举、止,岂能有丝毫自专?故而,方叔擅领齐国之兵、擅交鲁国之臣,以至于与齐国太后有宫秽之闻,莫说实有其事,就算只是讹传,亦是有损圣上之名,此皆方兴之大罪过也!”
“爱卿倒两边都不得罪,”周王静冷笑道,“那依大司空之见,余又当如何发落方兴?”
申伯诚道:“若依微臣之见,当将方兴革职为民,以儆效尤,以观其改。”
“革职为民……”周王静沉思片刻,问毕伯硕道,“爱卿,意下如何?”
毕伯硕一时不知所措,望了眼虞公余臣,又看了看虢季子白,方拜道:“天子圣明,臣无异议!”
“甚善,”周王静又问尹吉甫道,“太宰,你又意下如何?”
尹吉甫无奈,只得称谢:“天子圣明!”
周王静点了点头:“既如此,便革去方兴所有官职、食禄,贬为庶民罢!”
众卿大夫齐拜道:“天子圣明!”
周王静心满意足,这才缓缓走上玉陛,将朝服的长袖一挥:“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