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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6-27章 公叔夨 ? 饮恨(上)

    鲁都曲阜。

    一转眼,鲁难结束已经逾月,鲁国局势也终于安定下来,对于这一切,公叔夨十分满意。他从不夸耀自己,但鲁国在他的治理下初见成效,走出鲁难的阴霾,井井有条,公叔夨的功劳确实是有目共睹。

    战乱后的鲁国百废待兴,政务堆积如山,等待公叔夨处理的大事数不胜数。好在齐国、纪国正交战不暇,鲁国虽然在内乱中元气大伤,暂时也无外患之忧。至于鲁国内部,鲁侯戏一党自失势后,死走逃亡,也都无力再在鲁国国内作妖,公叔夨拔擢了一系列宗族中的后备贤才,鲁国政局反倒愈加稳固了。

    尽管如此,公叔夨心中还有一件大事悬着,如芒刺背。那便是——伯御即位已经一月有余,前往镐京请求天子锡命的使者却迟迟未归,王畿中也未尝派来任何使者。

    “不会出了什么变故吧?”公叔夨近来眼皮直跳,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如果天子不给伯御锡命为鲁侯,则名不正,名不正则言不顺,又该如何号令鲁国臣民呢?”

    他虽然没见过周王静,但是从天子前番替鲁国废长立幼的行径来看,这绝不是一位循规蹈矩的周王。

    每想及此,公叔夨都头疼欲裂。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在群臣面前不行,在年幼的伯御面前更是不行。

    好在伯御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少年老成,才思聪颖。更难能可贵的是,伯御年纪轻轻,便精通周礼,举手投足之间,颇具人君之姿。公叔夨不由感慨,长公子括和邾曹氏对此子的教养之善。

    公叔夨笃定,伯御绝对是个明君的胚子,假以时日,这块璞玉定有大成,不敢说能比肩伯禽、考公这样的开国贤君,但比起鲁国此前的数任国君来,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因如此,公叔夨决定为伯御配置最好的师、傅,以教授其学业。只可惜,鲁国德高望重的老上卿公子元已被鲁侯戏毒死,其余太史、太祝等饱学之士也死于曲阜的乱箭之下,一时间,公叔夨难寻名师,发现自己竟成了满朝卿大夫中最博学之人,也是一种讽刺。

    公叔夨无奈,只得不辞劳苦,每天从繁忙的公务中抽出一个时辰,为伯御讲经授业,呕心培养,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一日,刚下早朝,公叔夨照例在夷宫中为伯御讲学。

    但今天,伯御似乎对听经不感兴趣:“上卿,这些礼乐之经太过枯燥,寡人今日不听可行?”

    他用商量的语气试探公叔夨,声音中还带着稚嫩。

    “为何?”公叔夨也是和颜悦色,“那君上想听什么?”

    伯御眼睛滴溜一转:“寡人想听些有用的。”

    “有用的?”公叔夨觉得有趣,“君上觉得,什么才是有用的?”

    伯御撅着小嘴道:“礼乐用于盛世,可今鲁国凋敝,寡人想听些富国强兵之策,让鲁国尽快强大起来。”

    公叔夨捻须一笑,心中赞许伯御的志气:“君上,你真想强壮鲁国?”

    “想,当然想,”伯御连连点头,“做梦的时候都在想。寡人知道,上卿为鲁国国政殚精竭虑,颇有先祖周公握发吐哺之风。寡人如今日渐年长,当多习学理政之术,早日为上卿分忧才是!”

    公叔夨听罢,感动得热泪盈眶,连声道:“好!好!君上既然想听,臣怎敢不从……”

    于是,公叔夨将几案上的周礼篇章收起,转而取来鲁国舆图,小心翼翼地张开,给伯御说起鲁国地缘形势来。伯御从没学过这等学问,自然大感兴趣,正襟危坐,屏气凝神,不敢遗漏任何细节。

    公叔夨道:“鲁国定都曲阜,曲阜所在,乃是上古少昊之墟。少昊者,东夷之领袖也。神农氏之时,末代炎帝榆罔失政,有战神蚩尤者,善冶五兵,领九黎之众,自东夷发兵而侵凌中原,炎帝不能敌。是时,亏得轩辕黄帝横空出世,于涿鹿与蚩尤会战,终战而胜之,杀蚩尤于穷桑。”

    “穷桑?”伯御挠了挠头,“好熟悉的地名。”

    公叔夨指着几案上的地图:“君上好记性,穷桑正是在鲁国境内,又称青丘。”

    伯御拍手笑道:“莫不是今周天子前番御驾亲征,被幻象困住数日之青丘?”

    公叔夨道:“正是!”

    想象昔日周王静被困青丘的窘境,公叔夨也觉好笑。堂堂大周天子涉险亲征,险些全军覆没,可谓贻笑四方。更可笑的是,周王静班师之后,不仅不以此为耻,反而大肆宣扬其武德,更是令各诸侯国啼笑皆非。

    伯御听得入迷,又问:“然后呢?”

    公叔夨接着道:“轩辕黄帝定鼎中原,成为华夏之祖,子孙遍布天下。我鲁国出自姬周,周人之祖乃是后稷姬弃,后稷是帝喾之子,而帝喾是黄帝曾孙,故而我鲁人虽被封在东夷少昊之墟,却是不折不扣的黄帝子民。”

    伯御道:“我听上卿说过《商书》,殷商之发迹,亦是源自少昊之墟么?”

    公叔夨点头道:“然也!商人始祖为挈,与姬周始祖弃乃是兄弟,故称‘商周同源’。然而,殷人发迹之时,却与东夷之人无异。‘天生玄鸟,降而生商’,商人崇鸟,与东夷相类。而殷人发祥于东海之滨,起兵亦是在今齐鲁之境。待武王伐纣之时,曲阜所在之奄,与齐国旧都薄姑,都是殷商的重兵大邑。”

    “这个寡人知道,”伯御拍手道,“鲁国先祖周公践奄,便是为铲除殷商遗孓。”

    “然也,”公叔夨继续道,“周公受封于鲁,便是为了巩固大周于东方之屏障,以弹压东夷、殷商之旧部。”

    伯御怅然:“这又谈何容易?”

    公叔夨道:“鲁国历代先君之治,无非‘移风易俗’四字而已。然而,鲁国刚经历过剧变,国力大幅衰退,这些东夷、殷商的遗孓很快就会卷土重来,臣甚为忧虑……”

    伯御听公叔夨讲到时政,愈加感兴趣起来,忙问:“上卿,那当今之计,寡人又当如何?”

    公叔夨欣慰笑道:“君上有如此关切,臣心甚喜。”

    伯御急道:“听上卿口气,似乎已有计策?”

    公叔夨点了点头:“鲁国周边,小国林立,大多为东夷后裔之封国。如风姓四国,仼、宿、须句、颛臾,皆太昊之后嗣也;其余谭、郯、莒等国,便是少昊之苗裔。鲁强之时,尚可以兵威服之,而今鲁弱,则需派遣使者,重新修好这些东夷裔国,以保我边境稳固。此强国之策一也。”

    伯御终于听到重点,不由大喜道:“甚好!便依上卿。”

    公叔夨道:“而鲁国之内,尚有殷商遗民。开国之初,周公受封曲阜,得‘殷民六族’,这些都是商朝王族之民,历代鲁侯虽尽力安抚,却从未敢重用。如今鲁国刚历内乱,人才匮乏,这些殷民与鲁人通婚十世,早已归化,其中必有贤能,若君上举贤不问出身,则可为鲁国固本。此强国之策二也。”

    伯御笑道:“举贤不拘,寡人如何不允?还有何计策,一并说来?”

    公叔夨又道:“齐、鲁同处东方海滨,齐人仗着鱼盐之利,轻农重商,以课税而充盈国库。我鲁国乃后稷之后,固不能抛弃国本,但也不必谈商色变,可农、商并举,以蓄积财帑。此强国之策三也。另外,鲁国历来施行仁政,但往往狱讼过宽,不能纠正民弊,故而君上需选拔刚正循吏,以正律法。此强国之策四也。

    “鲁国国境狭长,西有大野之泽,北有泰山之固,南有沂蒙之险,本易守难攻之地。然近年来大野、泰山之贼肆虐,边防失修,乃鲁国心腹之患。君上若有雄心,当发动徭役,重筑边邑工事,可以短痛而解长痛也。此强国之策五也。鲁国以周礼立国,可以天子之礼祭祀周公,周礼乃我鲁国社稷之屏卫,不可偏废。如今大周虽有礼崩乐坏之势,但我鲁国切不可效尤。修宗祠,固礼乐,此强国之策六也。”

    伯御喜道:“上卿所献六策,可谓鞭辟入里,寡人无有不从,卿可即刻着手为之!”

    “且慢,”公叔夨面露难色,“臣还有第七策。”

    伯御急切道:“速速说来。”

    公叔夨沉吟道:“这第七策事关国体,但其重要性却远大过此前六策……”

    伯御显然也听出公叔夨的为难,小心道:“愿闻。”

    “废一继一及之成例,”公叔夨顿了顿,“改为嫡长继承,与其余诸侯国相同。”

    “废一继一及?”伯御不明其义,只是觉得这个提议并不简单。

    公叔夨知道伯御年纪还小,又无子嗣,对继承制度自然没有概念,但还是耐心解释道:“殷商旧法,兄死而其弟即位,此为‘兄终弟及’之‘及’;周公为大周定宗法之例,乃是嫡长继承法统,此为‘父死子继’之‘继’。然而此例鲁国却没有因袭此例,而是选择‘继’与‘及’交错,是为‘一继一及’。伯禽传子考公,考公传弟炀公,炀公又传子幽公。此后,魏公、献公、武公以弟及兄位;厉公、真公、鲁侯戏以子继父位,一继一及,如犬牙交错,从未紊乱。”

    伯御起初还未反应过来,待细一琢磨,惊道:“这么说,寡人是第一个破此例的?”

    公叔夨微微点头:“若按鲁国继承顺序,鲁侯戏薨后,应当是兄终弟及。”

    伯御瞪大眼睛:“是我那个在鲁国的小叔?”

    公叔夨道:“正是公子称。”

    伯御愤愤不平道:“论辈分,他是寡人的叔叔,可他刚刚降生不久,哪里堪任国君?”

    公叔夨道:“正因如此,废除鲁国之一继一及成制,尤为紧要。自君上之后,只有父死子继,再无兄终弟及,君上之位便可稳固,公子称亦再无复辟之念。”

    伯御紧攥双拳,坚定道:“既然上卿说要改,寡人便改!”

    公叔夨苦笑着,叹了口气道:“可这……又谈何容易?”

    他望着似懂非懂的伯御,心中又是心疼,又是茫然。要知道,周天子还没有正式承认伯御为法定的鲁侯,鲁国要是这关头再改变继承制度,又不知要惹出多大的是非来?

    可怕什么来什么,就在这时,宫外有快马飞报。

    来人报道:“大野泽西十余里,发现大周王师踪迹!”

    “王师?”公叔夨心中咯噔一下,“大周王师?你没看错?” m..coma

    来人道:“禀上卿,确是大周旗号,上书‘虢’字大旗。”

    “太傅虢公吗?”伯御吓得不轻,“就是上卿常说的那个大周佞臣?他如何来犯我鲁国?”

    公叔夨摇了摇头:“虢公长父已经致仕,此时的大周主帅乃是其子,大司马虢季子白。”

    伯御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大周如何派军队前来?锡命诸侯,派个特使不就够了么?”

    公叔夨心中暗道,好伯御,你未必太过天真,这虢季子白哪是来册封诸侯的,分明是来兴兵问罪的。但他城府极深,不愿将这残酷的现实告诉伯御,不动声色,屏退来人,起身便要离开书房。

    伯御惊道:“上卿,你这是要何往?”

    公叔夨强摄心神,深吸一口凉气:“臣这就出城,去会会这虢季子白!”

    言罢,公叔夨辞别伯御,大踏步走出夷宫宫门,前往校场点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