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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6-28章 公叔夨 ? 饮恨(中)

    公叔夨熟稔鲁国兵事,鲁国的精锐部队大都是由他亲手操练,奈何经过几番苦战,已经折损大半。清点之下,尚能一战者,不到五千士兵,且大多都疲敝不堪,维持曲阜治安或许有余,若要迎战大周王师,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更何况,周王师前来问罪,就算公叔夨打得过,他又如何敢打?

    公叔夨知道,自己兴兵讨伐鲁侯戏,已是臣道有亏,若要抵抗天兵,那便是公然反叛大周,又怎能为世道所容?

    这一次,公叔夨真的慌了。他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一日一夜,却想不出任何办法。

    第二日一早,虢季子白率领的周王师浩浩荡荡,已经抵达曲阜城外十里处。

    公叔夨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带领五千鲁军,出城郊迎。

    午时,待公叔夨率部摆开阵势时,周王师终于出现在视线范围之内。公叔夨放眼观瞧,只见周王师黑压压一片,摩肩擦踵,旌旗招展,少说也有两万余众。

    可再待王师开赴近前,公叔夨便看得浑身难受,心中暗骂:“这虢季子白身为大司马,怎么如此带兵,竟看不出丝毫章法?”

    眼前的大周王师,虽然人多势众,但是行伍间却不严整,战车与徒兵缝隙甚大,车兵懒懒散散,徒兵面有菜色,更兼阵容松散,左右两翼缺乏纵深保护。再细看其装备,马匹羸弱、战车破旧,就连士卒的戈、矛、戟、槊,也都泛着铜臭,显然是保养失当。就这样的军容和战备状态,沿途没有遇见强悍的对手,只能算是他们的幸运。

    公叔夨不由对虢季子白十分失望,就凭这位大司马的带兵能力,别说与犬戎、赤狄这般强悍的戎狄部落交手,就算是前些日子肆虐齐、鲁的长狄瞍瞒一部,便能轻松将眼前这支周王师击败。想当初,大周王师的统帅可是召公虎、卫侯和这样的风云人物,如今,兵权怎会交到虢氏这般庸才手上?

    “陪臣公叔夨,代寡君拜见大司马!”公叔夨强忍鄙夷之心,向虢季子白行礼。

    “寡君?”虢季子白冷冷道,“你鲁国旧君已薨,哪来的国君?”

    “这……”公叔夨如何听不出这弦外之音,看样子,大周压根就没打算承认伯御的君位。

    但公叔夨不甘心,壮起胆来问道:“大司马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见教?”

    虢季子白也不答话,将大手一挥,身后闪出两员副帅,正是已故大司马程伯休父之子程仲庚、程仲辛。程氏昆仲从怀中取出帛书,当即宣读起来:

    “奉今天子之敕令,鲁国遭罹内乱,逆臣公叔夨攻杀其君,又驱逐夫人、储君,祸乱朝纲,其罪难恕。余今着大司马虢季伐鲁,擒拿首恶公叔夨,迎立新君,以慰朕忧。往哉惟休,无替朕命。”

    待程氏昆仲念罢,虢季子白睥睨着公叔夨:“公叔夨,你可认罪?”

    “认罪?”公叔夨听得面皮发紫,心中暗骂周王静不识好歹,“此敕令颠倒黑白,无中生有,让我如何认罪?”

    虢季子白闻言大怒,斥道:“逆贼公叔夨,你要抗命不从么?”

    公叔夨哪里受得如此委屈,将手中大戟一横,发了狠话:“无道昏君,废长立幼已是不礼,今又不分贤愚,构陷良善,我公叔夨不服!”

    这下,虢季子白倒是始料未及,他如何想得到,一介鲁国上卿,居然有这么大气性。

    程仲庚、程仲辛忙劝道:“鲁卿不可无礼,休要冲撞大周王师虎威!”

    “虎威?”公叔夨不屑道,“我倒要看看,尔等弱兵庸将,究竟是假虎呢,还是病猫!”

    言罢,公叔夨长啸一声:“擂鼓!”便要做鱼死网破之状。

    鲁军虽然兵微将寡,但是历来军纪严明,唯公叔夨之命是听。尽管面对的是数倍于己的大周王师,但是人人奋勇,战鼓擂得震天动地,喊杀声甚嚣尘上。只不过,公叔夨在进攻时手下留情,只为惊吓对方,并非全力搏命。

    虢季子白哪里想得到,竟然有人敢与周王师作对,仓促之间应对不及,竟被鲁军的兵锋逼退两三里。

    公叔夨占了上风,但他丝毫高兴不起来,此刻,他陷入了无尽的茫然——我在做什么?我做得对么?我这么做,又有何意义?

    这边厢,公叔夨放慢了进攻的节奏,那边厢,虢季子白也总算稳住了阵脚。

    “撤!”眼看虢季子白就要组织反攻,公叔夨见好就收,率部退回原地,结阵采取守势。

    “杀!”虢季子白吃了瘪,心中不忿,很快便下令强攻。

    周王师全军冲锋,距离公叔夨所部愈来愈近。眼看双方就要陷入激战,只见自鲁国方向,两乘车马朝战场飞快奔来。

    公叔夨心忖,是谁这么不要命,居然在两阵对垒时前来送死。可待来人渐进,公叔夨心中一惊,看那车驾上的旗号,正是周王室的使者。再仔细已看,来者非是旁人,正是方兴及其属员。

    另一端,周王师见方兴前来,也息兵止战。虢季子白从阵中出车,遥相迎接方兴。无广告网am~w~w.

    公叔夨距方兴与虢季子白一射之地,大声呼道:“方叔,你此来何意也?”

    方兴朝公叔夨作了一揖:“特来为两军说和。”

    “说和?”公叔夨与虢季子白齐声问道。

    方兴笑道:“不错。鲁国与大周族出同源,皆是同胞,何必相残?”又对公叔夨道,“公叔可愿前来,与大司马议和?”

    公叔夨思绪转动飞快,一时难以决定。

    虢季子白哂笑道:“他怕是不敢前来罢。”

    此话显然激怒了公叔夨,他冷笑道:“有何不敢?有方大夫在,你这大司马还能暗算我不成?”言罢,驱车向前,来到方兴和虢季子白车驾之前。

    方兴大喜,跳下车来,执公叔夨之手,邀虢季子白同到一出宽阔所在。双方属下各取来草席、几案、伞盖,三人便席地而坐,各自见礼。方兴问起鲁、周二军何故起了冲突,公叔夨将详情大致一说,虢季子白也忍不住发了几句牢骚。

    方兴沉吟片刻,问虢季子白道:“这么说,大司马是非要擒拿公叔卿不可?”

    虢季子白撇了撇嘴:“王命所令,不敢违抗。”

    方兴又问公叔夨道:“那依公叔夨之意,是要与王师对抗到底?”

    公叔夨沉默了,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方兴看罢天子诏书,叹了口气,对虢季子白道:“大司马容禀,依不才愚见,公叔卿绝非不忠不义之臣,鲁侯之死亦与其无干。公叔卿之所以与鲁侯戏抗礼,亦是有其苦衷……”于是,方兴见此来鲁国,亲眼所见鲁侯戏倒行逆施之事,与虢季子白说了一遍。

    虢季子白听罢,大为感慨,朝公叔夨长施一礼:“公叔卿,我方才鲁莽行事,多有冲撞。哎,只是……”

    公叔夨看出对方为难之处,回礼道:“大司马,有何难处,尽管说来!”

    虢季子白摇了摇头:“我与方叔固然能体谅鲁国之难,了然足下之苦衷,可天子远处镐京,其敕令犹如覆水之难收,如何会再更改?我若不照旨行事,天子还会派他人前来讨伐,鲁国终免不了生灵涂炭……”

    公叔夨脸色更变,心中阵阵发凉。他如何不知虢季子白的苦口良言,周王静绝不是轻易罢休之君,他废长立幼选中的鲁侯戏薨了,若不严办公叔夨以泄愤,周天子如何出得恶气,周王室的权威又何在?

    公叔夨沉思许久,终于道:“二位,夨非贪生怕死之人。倘若以夨一夫之死,能换鲁国长久安泰,夨又岂惜此头乎?只是……”

    方兴忙道:“公叔卿有何难处,尽管开口!”

    公叔夨咬了咬牙,道:“我可以自裁谢罪,但,天子可否册封公孙伯御为君?”

    虢季子白闻言,不敢作答,频频对方兴使眼色。

    方兴无奈地摇了摇头,同情地看着公叔夨:“公叔卿,天子另有一封敕令,已封鲁侯戏之幼弟公子称为鲁侯。就在大司马进兵鲁国之时,已另有一师虽仲山甫入齐,前去接公子称母子归国,卜定三日后吉日,便立之即鲁侯之位。”

    话音未落,公叔夨已深陷绝望,脑壳内嗡嗡作响。许久,才挤出半句话来:“那公孙伯御……”

    虢季子白低声轻叹:“实不相瞒,公孙伯御之罪,与足下相类。”

    公叔夨倒吸一口冷气,他努力克制情绪,可哪里还忍得住,不由大放悲声:“老天无眼,何故逼杀忠良如斯?伯御之德才,胜过鲁国历代国君多矣,偏生天不假其寿乎?伯御若死,我如何对得起长公子括的在天之灵?”哭罢,以头抢地,不多时,已是满头血痕。

    虢季子白终究敦厚,他不忍看这场景,扶起公叔夨后,转身掩面而泣。

    方兴却不动声色,凑到公叔夨近前,避开虢季子白,用极微弱的音量挤出几个字:“可记得,国人暴动之太保召公乎?”

    公叔夨起初不解其意,看方兴朝他挤了挤眉眼,霎时恍然大悟,已知对方此话何意,忙用双指作叩首之状,以示对方兴的感激之情。

    方兴微微点头,痰嗽一声:“公叔卿,当断则断,可有计较否?”

    公叔夨会意,对虢季子白道:“大司马,既然天子不容我与公孙伯御君臣,夨自取其死便是。”

    虢季子白略有意外,显然没想到公叔夨为何突然变得果断起来:“公叔卿,此话何意?”

    公叔夨拱手道:“夨死不足惜,只可怜公孙伯御乃鲁武公之嫡孙、长公子括之孤脉,金枝玉叶,如何死于凡夫的刀剑之下。愿大司马赐我一夜余暇,夨这就回归宫中,将天子敕令晓谕幼主,再侍奉其自缢于太庙之内,亦不枉我君臣一场。不知大司马可否成全?”

    虢季子白闻言犹豫,不敢擅专,于是来问方兴建议。

    方兴颔首道:“公叔卿乃重诺之士,绝非失信之辈。”

    虢季子白仍不放心:“可……”

    方兴冷冷一笑,打断道:“大司马若不放心,方兴愿以性命担保。明日卯时之后,倘若公叔夨有负其言,我愿献出项上人头,以谢罪于天子!”

    虢季子白沉思许久,才算勉强同意:“既有方大夫作保,王师便多等你一夜。”

    公叔夨听罢,执方兴双手,仰天大笑:“知我者,方叔也!”

    言罢,公叔夨只觉一股豪气冲冠,浑身说不出的畅快,已将身死看淡,抱拳与二人告辞,大踏步跳上战车,朝曲阜城内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