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何能伪造出如此信件?”蒲无伤打算刨根问底。
这些天,方兴也曾找蒲无伤聊过这事,二人都对这封突兀的来信颇为疑惑。可方兴确定此信绝非伪造,不仅用的是周王室公卿特制的信筒、封印,而且笔迹、口吻甚至是暗语皆是出自太宰尹吉甫无疑。
“信是真信,千真万确,这是洛乙丑亲手从太宰府要来,”杨不疑点头承认,“除了封印,其他都原封不动。”
“你拆过信了?”蒲无伤奇道。
“那是自然,”杨不疑洋洋自得,“想必,方老弟怀疑的并不是这封信的真伪,而是疑惑为何尹吉甫会知道他在南国罢。”
“杨兄神算,”蒲无伤随即小心试探,“原来是你派洛乙丑前往太宰府告知方老弟下落?”我没有说谎,方兴猜测,有关于他自己尚在人世的消息乃是钜剑门走漏。
“洛乙丑是我派的,但有意泄露方老弟行踪者,另有其人。”
“谁?”
“姜艾,”杨不疑顿了顿,“遗憾的是,她差点就把事办砸了。”
“艾姑娘,她为何要向太宰尹吉甫通风报信?她是周王室的人?”蒲无伤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姜艾难道是尹吉甫安插在楚国的眼线?
“呵呵,蒲掌门,”杨不疑哂笑道,“就凭你的推理能力,怕是入不了我的钜剑门。”
“杨兄玩笑,我历来不通权谋,”蒲无伤又郑重其事地补了一句,“再说,钜剑门杀人太多,神农派救不过来。”
杨不疑白了他发小一眼:“艾姑娘不是朝廷之人,她也无意让方老弟的行踪天下尽知。”
“那她想干嘛?”
“她只是单纯地想伪造方老弟笔迹写了封信件、递给其朝中熟识之人,骗来回信中的字迹、措词,再伪造这封回信。目的嘛,自然是为了让方兴安心留在南国,陪她们前往巫山。”杨不疑很努力地不把这事说得太复杂。
“好心计,”太绕了,蒲无伤听得费力,“这倒更像是芈姑娘作风,那纰漏出在何处呢?”
“艾姑娘蕙质兰心,伪造的信笺天衣无缝,便如方老弟亲笔一般。不过,”杨不疑伸出两根手指,“只可惜,还是有两处失算,差点功亏一篑。”
“哪两处?”
“信是好信,计是好计。只是送信人和收信人嘛,值得商榷……”
“哦?”蒲无伤是个好听众,杨不疑则天生适合讲悬疑故事。
“她没选对送信人,但这事纯属出于无奈。本来呢,你的阿沅姑娘是最适合的信使——忠诚可靠,武艺高强,同时也对镐京城轻车熟路,可惜她伤重难行。退而求其次,艾姑娘只得另寻信使。”杨不疑道。
“钜剑门弟子是不错人选嘛,所以她选了洛乙丑?”蒲无伤随口答道。
“错!她没有选择钜剑门,说明她拒绝把钜剑门当做盟友,这也是我对艾姑娘起疑心之处——她并非我等同路之人。”
“即非周王室之人,也非我等辈人,似乎也不属于楚国阵营,难道她是巫教或是商盟之人?”蒲无伤骇然,莫非巫教都把卧底派到身边来了。
“那倒不是,否则我不会留她在神农顶,”杨不疑无奈揶揄道,“我看不透她,或许,自成一派罢。”
“后来伪信又如何换为洛乙丑来送?”
“艾姑娘病急乱投医,错信了芈芙姑娘在夔国的某位‘亲信’,出高价让此人去镐京走一遭。只可惜,这位‘亲信’原是钜剑门弟子,伪信自然到了我的手上。”杨不疑弟子眼线满天下,各个身怀绝技,蒲无伤不得不服。
“选错了送信人,那收信人又错在何方?”蒲无伤继续问道。
“我拆信一观,吓了一跳——此信内容并无问题,但却万万不该送给太保召公!”
“召公虎?”蒲无伤看不出破绽,“艾姑娘想送信给方大夫的义父,能有什么问题?”
“大错特错,恰恰不能送给这位老太保,”杨不疑把头摇得飞快,“召公虎是个忠直良臣,世人称其‘天下至仁’,其人品毫无疑问。但他最大的弱点,便是沉不住气。”
“唔。”蒲无伤陷入回忆,七年前他在彘林与召公虎相处过几个日夜,不过全然没了印象。
“太刚则易折——国人暴动前劝谏恩师而被疏远,新天子登基后倚老卖老终告老还乡。他若是得知义子方兴尚在人世,欣喜若狂之下,难保不去镐京通禀天子,此事岂不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
“更何况,现在让周天子得知方兴苟活于南国,可是要命的事!恩师的这位儿子猜疑心重得很,绝不会考虑方大夫流落南国有苦衷。卷入楚国政变、盘桓半年不还朝,这是什么罪名?叛国通敌!虢公长父会饶了他?”
英雄所见略同。蒲无伤这才暗自感慨,方老弟也是这么想的,尹吉甫信中也这么说,今日杨兄同样持此观点。看来伴君如伴虎,镐京城的凶险,不是自己这个醉心医术的痴人所能看透。
于是问道:“所以,杨兄将信转送给了太宰尹吉甫?”
“正是,我只是削去书简之首的称谓,另改为大周太宰官讳,便委派洛乙丑去镐京城走了一遭。”
“尹吉甫,”蒲无伤略有一丝担忧,“世人都说他与虢公长父沆瀣一气,甚至联手排挤太保召公,难道他值得杨兄信任?”
“不信任,”杨不疑用很否定的语气点头,“这是一次豪赌!”
“赌什么?”
“人心?人性?或许吧,”杨不疑继续阐释他很有条理的悖论,“我们最大的对头,是一位隐藏在巫教和商盟幕后作祟的高人。此人才智天下无双,踪影难寻。而大周王室中,便数太宰尹吉甫为智之魁首。”
蒲无伤不止一次听到杨不疑提到过这位“幕后高人”,此人看不见、摸不着,但深为杨兄忌惮,他到底会是谁?
“所以杨兄是在怀疑尹吉甫?”蒲无伤倒吸一口凉气。
“生在蜀国,长在镐京,布衣为卿,文武全才……要么是最好的盟友,要么就是最恐怖的敌人。”杨不疑表面轻描淡写,蒲无伤知道他的心中并不平静。
“所以,豪赌的结果呢?”
“是敌是友不好说,”杨不疑没有给出确定的答案,“唯一的结论便是,这位尹吉甫确实聪明无比。”
“何以见得?”聪明人的世界很费脑。
“他的回信就和串通好似的,正中艾姑娘下怀,也省了她再去伪造。想必,尹吉甫早已料到我们去信的目的——他会为方老弟行踪保密,全力支持其留在南国、探访巫山,更有甚者,让方老弟前往巴蜀,说那里才是建功立业的地方。”
“建功立业?”
“只有暗中为周天子立下功劳,方老弟才能将功赎罪,宣告‘复活’。这恰恰说明,尹吉甫与虢公长父只是貌合神离,当方叔荣归镐京之日,便是虢公长父失势之时。”杨不疑开始称赞起尹吉甫来。
蒲无伤似懂非懂。但素来视天下凡夫俗子为草芥的杨不疑,短短半个时辰竟连夸姜艾、尹吉甫的智力超群,倒是罕见得紧。
“伪信在尹吉甫那假戏真做,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罢?”蒲无伤弱弱问道,他已经隐约觉得自己脑仁发疼。
“算罢。”
“那即将到来的巫山之行……”蒲无伤开始关心起前程。
“尽人事,听天命罢,”杨不疑突然面露诡异,笑着问道,“蒲掌门,神农派会造春药么?”
“杨兄你想作甚?”蒲无伤一惊,差点背过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