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申伯诚便直奔官驿,将受封之事同手下一说,众人下跪口称“申伯”,皆欣喜不已。
“兄长,接下来可以陪我逛镐京城了罢?”他那十来岁的异母弟弟跳将出来,将兄长拦腰抱住。
“怕是不成,”申伯诚转过身,宠溺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为兄要去趟大司马府。”
“去那作甚?”少年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听说大司马病入膏肓,你是要去探望他?”
“你知道的倒不少,”申伯诚转身看着那几个随从武士,“我派这些干将来镐京探听消息,看来工作完成得倒不赖。”
侍卫长闻言,起身作揖道:“谢族长夸奖。然属下探得大司马并不在府邸,而是在其程国封邑卧病休养。”
“那你还为何要去其府上?”少年不解。
“大司马府乃是公署,并非私宅,里面又不只有大司马一人。”申伯诚笑着解释,同时从怀里掏出一份书简,递于侍卫长,“先将这封书信递交于大司马府内方大夫,我在府外等侯你佳音。”
侍卫长楞了片刻,还是把信接过,揣在怀中。“万一……方大夫不在府中?”他犹豫。
“这京城里,所有公卿高官都可能擅离职守,唯独两个人不会,”申伯诚笑着道,“一个是老太保召公,另一个嘛,便是他的这位义子螟蛉。”
“我才不去那个破府,”那少年道,“我要去王宫玩,可以吗?
“那你可得藏好,别露了马脚,”申伯诚逗趣道,“对了,把油布包裹递给我。”
那少年去带锁的箱匣中把包裹取出,递给兄长,嘴上道:“露也是露辫子,怎么可能露马脚?”
少年咯咯地笑着跑开,那身影分明是个少女模样。
申伯诚摇了摇头,兀自叹道:“我这两个妹妹,一个淘气似火,一个文静似水。谁要娶了这位顽皮姑娘,倒是有趣得紧。”
见手下已安排毕车马,申伯诚便装好包裹,扬鞭朝大司马府而去。
侍卫长入门通报后不久,职方氏大夫方兴便亲自出门来迎,脸上挂着惊讶:“申伯可是稀客,西土远道而来,有失迎迓。”
“无事不登三宝殿,”申伯诚在邽邑同方兴多有相谈,也算老熟识,“诚于镐京无甚亲友,便想到老弟也,不知可否叨扰?”
“哪里哪里。”方兴赶紧把申伯诚迎入公署之内,命卫兵倒水,二人对面而坐。
“申伯光临敝府,有何见教?”方兴毕恭毕敬。
“大司马府乃大周军事中枢,”申伯诚有意卖个关子,“如此威严肃穆之地,自然谈兵事!”
“兵事?”方兴表情有些不自然。
“你呐,就是容易紧张,”申伯诚大笑,“今日与你畅聊者,乃汝之好友姜诚也。此时我非申伯身份,也非为公务而来!”
言罢,申伯诚取出油布包裹,在方兴面前一层层打开。翻到最后,赫然出现两册竹简,一册简牍泛黄,一册崭新,还有竹青之色。
“这是?”方兴奇道。
“礼物,”申伯诚面有得意之神色,小心翼翼取出那旧简,递于方兴,“失传的兵法。”
“《太公兵法》?”方兴认出篆字,难抑兴奋,“申伯何处得来?”
“塞上多的是骏马牛羊,好剑宝刀也不少,想必方老弟不感兴趣,”申伯诚小心摩挲着竹简,“只有这兵法,才入得你法眼。此乃我姜姓秘传兵书,我原以为大都散佚,却不料在戎废弃老巢中找到。”
“戎人没发现这等宝贝?”方兴眼睛放光,目不转睛,屏气看着对方把竹简上的丝绳解开。
“不幸中之万幸,没被当做劈柴烧咯,”申伯诚笑着展开竹简,一篇篇介绍,“此乃目录和序篇,太公兵法实乃三部作成——六韬、金匮、阴符。这部书便是《六韬》,分文、武、龙、虎、豹、犬六部。可惜金匮、阴符二书大多散佚,着实可惜。”
方兴看得眼花垂涎,问道:“我听闻《六韬》言兵道,《金匮》言兵术,《阴符》言兵谋,可有此事?”他不愿放过这个求教太公后人的机会。
“正是,除《六韬》外,齐太公所著述之占星、阴阳、奇门遁甲,尽数为其所毁,”申伯诚又把另一部新简取来,“经我数年找寻,总算还搜集了数卷残篇,便誊抄于此册中,其中便有元戎十乘和《握奇经》记载。”
“《握奇经》?莫非是那部上古风后之阵法书?”方兴惊疑。
“我没看错人,”申伯诚兴奋地翻动书简,“《握奇经》乃风后所著,而批注者却是太公吕尚,编入《金匮》之中。”
“可否借来一观。”方兴可谓书痴,大司马府馆藏书简早被他翻得滚瓜烂熟。
“诚此来便是赠书于你,”申伯诚拍了拍他肩膀,“这部《六韬》,还有我誊抄的太公兵法残篇,尽归于你也!”
方兴喜上眉梢,惊讶地合不拢嘴:“如此重礼,如何受得?”转念一想,“申伯为何不交于天子?”
不料申伯脸色大变:“此书出我之手,便只得老弟独有。切不可另授他人,更别说是上交社稷。”
“可……”方兴瞠目结舌。
申伯诚笑道:“我纵观众卿大夫,配受此书者,唯你一人耳!”
“为何是我?”方兴小心翼翼道。
“当局则迷,旁观则清。”申伯诚把两部书重新包好,郑重道,“满朝臣工之翘楚者,各有所强。但物极必反,若其囿于长处,则早晚反受其害。”
此话太过深奥,方兴不明所以。
申伯诚微微一笑:“太保召公,大周之至仁者也,仁极则易陷于宵小;文武吉甫,大周之至智者也,智极则易招致毁谤;王子姬友,大周之至礼者也,礼极则易子孙毁誉。仲山甫以信治财,信极,则嫉于无道;南仲以严治军,严极,则刚而易折;师寰以勇服众,勇极,则失于谨慎。”
方兴一动不动,只顾盯着对方眼睛,如见怪物——他是先知,还是蛊者?总之,申伯诚的面庞变得十分陌生。“那我……”他小声道。
“你不同,”申伯诚斩钉截铁,“你之所长,乃义——义重山河,义薄云天,若初心不退,又能为谁所害?”
“义?”
“大宗伯王子贵胄,太保世袭召公,其余布衣大夫亦乃世家大族之后,他们或许会急人所难,但这并非是‘义’。”申伯道,“侠义之气,定然发自于市井,砥砺于磨难,岂是权贵所能轻易有之?不溺于富贵、不易于贫贱、不屈于权威,落魄则弘毅自省,腾达则胸怀天下——此‘义’之谓也!”
“可我……”方兴被申伯诚的口才震慑得支支吾吾。
“义,则仁、智、勇自发而齐备。假以时日,大周庙堂上,无人可出君之右也!”申伯诚把油布包裹塞到方兴怀中,“宝剑配英雄,宝物赠义士。诚告辞,请方大夫留步。”
言罢,申伯诚大笑出门而去,只留下方兴呆若木鸡,立于院内。
夜已擦黑。
申伯诚一回到官驿,其手下侍卫长便递来一封书信。
“是他?”
“正是犬戎国师,他兵败后不为犬戎残部所容,故来投奔我族。”侍卫长道。
“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申伯诚把书信在火烛上烧毁,“国师能有如此远见,真乃天助我也!”
“那还不是拜族长之劝降信所赐,”那侍卫面带喜色,“有他来降,我姜族如虎添翼也!”
申伯诚嘿然一笑,当即着手整理行囊,吩咐属下道:“速把二妹唤回,莫贪玩,我等星夜便回陇右!”
“遵命!”侍卫们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