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伯和回到寝宫稍作歇息,便匆匆带着卫士出了朝歌赶赴都城。一路向南到黄河渡口,在延津渡河后,又折向西,经洛邑、崤函,过华山,直抵镐京。
紧赶慢赶,到达首都之时,还是迟了半日。此时周王静已经分封完秦、梁、申三国,刚刚下朝。错过朝议的卫伯和,只得回太宰府暂歇。
将用午食,只听闻署外快马来报,说是卫国上卿公石焕已于三日前病逝。卫伯和闻此噩耗,玉箸坠地,嚎啕大哭起来。他推开饭菜,眼眶噙泪,跪地朝国都方向拜了三拜。
“取笔墨来!”卫伯和吩咐道,“写!”
侍从展开竹简,只听卫伯和道:“上卿卒,则擢下卿以行上卿之事,佐世子监朝,直至寡人上奏天子以赐命上卿。至于公石老将军之丧事,务必隆盛。命其子石允继为石氏大宗,增其封邑地二十里,人口三百户!”
看侍从写就,他取过竹简,加盖卫伯大玺。把信简用融蜡封好后,又让快马送回朝歌。
安排完这一切,卫伯和茶饭不思,双手托腮,在几案上仔细回味公石焕临终前对他托付之言,一言不发。虽说他因探望老将军而缺席今日周天子朝议,但没有错过逝者最后一面,倒比什么都值。
眼看天要擦黑,这时门外来报,有王宫中特使前来,唤来一问,原是周天子正急切地召集三公召开御前会议。
“寡人片刻便前往王宫!”卫伯和打发走天子特使,便命人为他换上朝服。
所谓御前三公会议,本该由太保、太傅、太师协助天子在书房商议国家大事。可如今周定公薨于周王静登基之前,其又无合适子嗣可继,太师之位便始终空缺。因此身为百官之首的太宰卫伯和,便自然而然递补参加此会。
卫伯和的轺车很快就到达宫门外,被虎贲卫士引入宫内。天子书房设于明堂之侧,通禀进门之后,卫伯和同周天子、太保召公虎、太傅虢公长父行礼罢,自觉地走到下首,敬陪末座。
“太宰风尘仆仆从卫都朝歌赶来,余一人颇有不忍。”周王静的场面话已说得炉火纯青,和他刚登基时的青涩不可同日而语。
“卫和有罪!”卫伯和起身下拜,“只因国内急事缠身,故而误了今日朝议时辰,还望天子恕罪。”
“爱卿平身,节哀顺变,”周王静降阶,把卫伯和扶起,“半年之前,余亲征淮夷、东夷,那时还见公石老将军之老当益壮,如今不料竟天人永隔,卫国失一庭柱,大周失一栋梁也!”
天子说得诚恳,卫伯和不禁有些感动。二十年来,老将军随自己四处征战的一幕幕,又在他眼前浮现——
拥立自己登基,平定国内反对者叛乱,跟随自己入镐京平定国人暴动,共和时期代周王室同北戎作战,厉王末年随自己过太行、入彘林勤王,周王静元年协助王师平定五路犯周,今岁又随周天子御驾亲征东夷……
如今斯人已逝,卫伯和也从那个在杀兄自立的质疑声中继位的慌张少年,变成如今刚毅木讷、杀伐果断的成熟政治家。“公石老将军,卫和不会忘记你的辅佐之恩!”他心中暗暗祷告。
这边厢卫伯和还沉湎于对功勋老臣的悼念中,另一边周王静已经回到御座之前,继续主持御前会议。
太保、太傅正面红耳赤地争执着,同历来每一次三公会议一样,这两位大周政坛宿敌依旧针锋相对,谁也不愿向对方退让半步。
听了一阵,卫伯和总算听出个大概——三个新诸侯已分封完毕,接下来便是对众公卿的考功和晋升。每次涉及类似事宜,御前会议的气氛就会变得剑拔弩张。
卫伯和早已厌恶这般无休止的争吵。共和执政之时,虢公长父就一直同二位执政大臣论战不休,后来,出征彘林也吵,厉王驾崩也吵,议立储君还吵……现在嘛,除了年迈的周公换成了年轻的天子,一切换汤不换药。
今新天子锐意进取,大周好不容易有了中兴之象,可每当议定卿大夫任免之事,太保、太傅依旧达不成任何共识。
卫伯和虽身为太宰,但毕竟是畿外诸侯,他不想掺和这两派老权贵的明争暗斗。他们对各自党羽的笼络,对朝中势力和舆论的争抢,好似两只斑斓猛虎,张牙舞爪地争夺着地盘。
“党争必酿祸端,”卫伯和心中喟然,他抬头望了眼始终一言不发的周王静,“天子此刻所想,若不是想继续维持这种微妙制衡,便是想彻底支持其中某一方?”如果是后者,天子的老恩人召公虎毫无疑问会占尽上风。
“如果在位的是厉王天子,他会如何?”卫伯和不禁好奇。厉王出奔彘地前,自己也还没提兵入镐京平乱成为太宰,对这位传奇天子的执政风格也无从得知。“或许他会让御前会议变成一言堂罢?或者他做决定时压根不需要开会?”
传闻中周厉王只信任荣夷公——自己的前任太宰,周、召、虢三公反而只是摆设,卫伯和陷入沉思——事实上他一直通过思考周天子理政之利弊,给自己治理卫国之道提供参考——独断专行固然下场凄惨,可眼前这种冗长的拉锯,又能有何优越性可言?
半个时辰过去,除了得出大司马必须换人的结论之外,第一个议题依旧没有任何进展。大司马是如今九卿中唯一空缺之职——因为现任的程伯休父已经病入膏肓,命在顷刻。
自周王静登基之后,宗周六师的兵权始终握在太保召公虎手中。可名义上,太傅虢公长父依旧是周王师的统帅,并且他这几年在东都洛邑对成周八师的整编也颇具成效。二公旗鼓相当。
虢公长父作为守旧派代表,他始终坚持朝中要职——尤其是九卿之位,必须由大贵族世袭。“程伯休父既已请辞,那大司马之职照理当由其子程仲庚承袭!”
太傅大人提名人选后,卫伯和看到周王静脸上的无奈苦笑。程伯休父担任大司马的这数十年,只能算是勉强胜任,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中规中矩。至于其子程仲庚,卫伯和扪心自问,他连统领一个师的能力都勉为其难,如何统领得了西六师和东八师?
“太傅,军务大事岂可儿戏?”召公虎气得白发直抖,“大司马百年之后,程小将军自然会承袭程伯爵位,受命其大宗。然而大司马乃是官职,历来没有世袭之理……”卫伯和看得出老太保态度坚决,只差没直说程仲庚能力不配。
“那你要推举何人?”虢公长父也省得用敬语,不耐烦地拍着几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