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过大理石殿门,姜诚紧跟秦氏兄弟之后步入明堂之中。周王静在陛上端坐,各卿大夫手持玉笏肃立两旁,太保召公虎、太傅虢公长父分列左右上首,堂上气氛庄严肃穆。
姜诚心中默数了一番,九卿只到七人,大司马程伯休父乃是病重辞官,不知太宰卫伯和为何没到?没见到这位传奇人物真颜,姜诚不禁有些失落。
“参见天子!”姜诚同秦氏兄弟跪拜于地,口称万岁。
“众卿平身!”
周王静看起来心情不错,王冠上珠玉摇曳,朗声道:“西戎结党营乱,犬戎虎视西北,自穆天子以来,此二患为害我大周数年。幸而内有王师众将士用命,外有附庸、部族效力,这才克定诸戎,宁我西邦,成不世功业,余心甚慰!”
召公虎出班道:“此乃天子洪福,社稷垂幸也!”
“虽是天意,亦是人谋,太保不必过谦。”周王静转向姜诚和秦氏兄弟,道,“至于外邦诸侯,此役能忠于王室,屡立战功,方是我大周之福也!”
姜诚等人作揖道:“此乃臣之本分也。”此话出口,便代表他们示周天子以臣服之心,这让周王静很是得意。
“汝等忠心,天帝可鉴,”周王静站起身来,俯视众臣,“今日余一人便效仿先王分封之例,行裂土封侯之事!”言罢,扭头目视大宗伯。
王子友会意,迈步于阶前,缓缓展开帛书,朗声念道:
“朕先王定分封之制,曰‘以王土赐命诸侯’。今有嬴姓秦氏兄弟二人,高祖曰非子,受氏为秦,获封秦嬴,以守西土。又有父秦仲,显军功,荣著于陇右,王三年封其西陲大夫以表其忠。然天不假秦仲之寿,英年逝于邽邑,天下吊之。
“兹秦仲长子秦其,奋先君余烈,大败西戎诸部于邽,歼其余党于祁连,功勋卓著,肆封其于在兹西陲,以为秦伯。嫡子秦康,年方弱冠而守其土,效其先祖遗风,贡御马于王囿,献战马于王师,肆封其于在兹河东夏阳梁山之地,以为梁伯。”
姜诚看这二位新任诸侯感激涕零,领旨谢恩。心想这此既在意料之中,又有些意外之处——
秦氏子嗣历代忠于天子,以族人前仆后继的牺牲获得伯爵封号,确不为过。尤其秦其一支,身为嬴秦大宗,从高祖非子时受封地、为附庸,到秦仲时加封为西陲大夫,如今再立大功而封为伯,继续守西土要冲。五代三次晋爵,当属实至名归。
至于这有勇无谋的梁伯秦康,不,如今该称呼其梁康。他乃秦其嫡弟,虽说一跃而为伯爵,与大宗秦国平起平坐,但其封地为何却在秦国数百里之外的河东?且梁山封地贫瘠,夹杂在晋、韩等诸多姬姓诸侯之间……
“与其说是分封,不如说是人质,”姜诚心道,“这位周天子虽其貌不扬,不能小瞧。”
姜诚也没空多想,只因王子友已经开始宣读关于他的分封诏书:
“兹有姜姓炎帝榆罔后人,于夏时尊为四岳,于殷时建方国曰‘羌方’,夹辅兴周灭商之业。其族人东迁获封者,齐、吕、谢、许等国;留于西土者,则命其伯于西戎,已近十余世。后罹倾覆,逢邽、、冀、狄四部反叛,并挟于犬戎而叛,宗族几灭。
“幸有其族长曰姜诚者,聚千余勇士于故土,兴兵而雪宗族之耻。先袭取邽邑故地,斩其贼酋速答之首;后归附于王师,献策尽除西戎余叛;其献元戎十乘于周,王师以此大败犬戎。余念其功,赐土于郿,营国曰‘西申’,以封伯爵。”
姬友合上帛书,往姜诚跟前一递,微微笑道:“申伯,请接旨!”
“谢天子隆恩!”姜诚拂袖起身,接过诏书,再拜稽首。当然,他心中所想却远非及此——西申伯,倒是个不错的开始,当然也仅是个开始。
申地在郿,亦是王畿之内,位于镐京之西。和同是畿内诸侯的召公、周公等世袭三公的封邑比起来,算是天壤之别;至于虢公、毕公、荣公这些传统畿内公爵,也要比自己高上两档;仅和程伯休父、芮伯这些普通卿大夫封地相当。
土不过十里,邑不过百户。时至如今,周天子手头能封的土地也已捉襟见肘。“权当是个荣誉头衔罢,”姜诚寻思,“总比被当做不服王化的姜戎要好得多,退一万步,‘申戎’也比‘姜戎’好听不少。”
此时,周王静从王座中起身,降阶走到申伯姜诚跟前,满面含笑,口称“国舅”。
“国舅?”众卿大夫对这个陌生的称呼吃惊不小。
“不敢,”申伯诚欠身施礼,“诚如何敢攀缘天子?”他口中如此说,心中却清似明镜一般。
“如何担不得?”周王静开始盘点,“昔日,古公亶父娶太姜,而从豳迁都至岐,此大周龙兴之始,亦是姬姜联姻之始。姜姓子牙助武王灭纣,以女邑姜嫁王,开姜姓为王后之先河。其后诸王,皆娶诸姜为后。余母后戎姜,亦是申伯族人。”
申伯诚心中暗笑:“这正是老族长深谋远虑之处!”嘴边则道:“此皆天帝所赐良缘,使姬姜二姓生生不息,以垂范后世也。”
周王静执其手道:“有国舅为余守西土,余甚放心!”
“天子,”申伯诚决定试探下周廷底线,对身高只及其肩的天子道,“诚有一言容禀。”
“国舅请讲!”
“姜姓之族性喜草原,若使之尽居于申,恐非吾族所愿,”他偷瞄了眼周王静和诸公卿,似乎皆面有不喜,“且如今西戎、犬戎虽遭大败,但余烬未灭。诚愿领族人仍居西土,为天子斩草除根,若何?”
周王静陷入沉默,似乎试图劝说自己——这话并不是要胁。敢在受封时讨价还价的诸侯,在大周历史上,亦属破天荒头一遭。
“太保、太傅,如何看待此事?”天子终是放弃了独自做决定。
虢公长父出列,犹犹豫豫道:“此事亦无不可,陇右难以驻军,倒是可让国舅代劳以守……”
姜诚用余光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大周权奸——世人都说他是国人暴动的祸首之一。印象中此公仅四旬有余,身强力壮,今日所见怎眼眶凹陷、精神萎靡?听说这几年他主动申请经营洛邑,看来东都时日好生骄奢淫逸,酒色已将其躯体掏空。
“太傅所言甚是,”召公虎难得同他的政敌达成一致,当然老太保在申伯诚眼里要高明许多,“只不过,西申既封,亦需营城建邑,可迁国舅族中妇孺老幼于郿,以免其众于西土奔波。至于姜族精锐,则可留于西域,以为西伯。”
召公虎言下之意很明确,姜戎部落一分为二:一半到塞外继续游牧,另一半到畿内受封——无非又是人质。
“两全其美!”周王静倒是从谏如流,“便依二公所奏议,国舅以为如何?”
“诚及族人百拜归服,愿听天子驱驰!”申伯诚领命,退到一边。他微笑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秦伯其,还有他那新受封的梁伯兄弟,二人脸上的惊讶表情,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