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札领着杨不疑到召公虎车前,施礼罢,介绍道:“这位侠士名曰杨不疑,乃是札之至交好友。”
“这是……狄人服装?”召公虎看了一眼面前的青年人,皱了皱眉。
杨不疑一身赤狄装扮,身上沾满尘灰,长发虬髯脏乱,乍一看,丝毫不像华夏之人。
“伪装而已,”杨不疑佯装恭敬答道,“赵邑解围后,不疑潜入这赤狄林中,等候援兵多时也。”说完此话,却丝毫没有要脱衣之意。
召公虎不露声色,只是冷冷道:“既是赵氏宗主挚友,必是良善之士。”
方兴知道杨不疑历来高冷,可今日见召公虎的口气却十分反常,分明是故意有意激怒对方。老太保被誉为天下“至仁之人”,自是有十分涵养,虽不愉悦,倒也没有把不喜之情表露出来。
赵札有些尴尬,只得继续引荐:“杨老弟熟知赤狄情况,说一口好狄语。此前赤狄围困赵邑,多亏他及时通风报信,方才有备无患。其后,杨兄又鼎力相助赵札守城,终于坚守等到王师救援。”
“杨公子真乃义士,少年英雄也!”召公虎语调稍有些热情,依旧不苟言笑。
杨不疑似乎也有意摆出玩世不恭之状,简单回了个礼,便把头扭开看向别处。
气氛瞬间变得尴尬,这二人无仇无怨,为何初次见面如此互相不对付?方兴找不到答案。
赵札有意打破沉默,代召公虎问又问了遍杨不疑道:“杨贤弟,你何苦穿成鬼子模样?”
“不疑乃是给王师清理路障。”杨不疑故意掸了掸狄服上的尘土,把左衽翻了出来。
他愈发故意显摆,不断挑战召公虎忍耐底线。方兴又想起他在汾水边,也是不遗余力用各种“折磨”试探自己。
“此话怎讲?”赵札不解杨不疑言下之意。
“东山皋落氏、廧咎如氏,”杨不疑淡淡道,“这两个黑衣赤狄部落趁大雨遁逃,留下隗氏赤狄的杂兵作肉盾掩护主力撤退。可这些鬼子不甘大败,留下人马要在彘林中下毒,与周王师同归于尽。”
“竟有此事?鬼子何在?”程伯休父跳将出来,怨愤吼道。
“一群跳梁小丑,早被不疑一刀一个,鬼子成了死鬼。”杨不疑说得云淡风轻。
“怪不得,”蒲无伤也发话了,“我没在林中找到鬼子放毒痕迹,原来早被杨兄先下手为强,铲除隐患也。”
杨不疑促狭一笑,点了点头,没有答话。
这时,召公虎也从战车上跳下,走到杨不疑近前,作揖道:“杨义士,敢问可是杨国人士?”
杨不疑眼中,忧伤之色一闪而过,点了点头。
赵札赶忙介绍道:“禀太保,这位杨不疑仁兄,正是故杨国之长公子。”
“失敬失敬,”召公虎作了一揖,怆然道,“说起来,孤内心亏欠杨、蒲二国甚矣!昔日赤狄趁国人暴动、王师羸弱之际伐灭贵国,孤引为平身大憾也。”
杨不疑这才回礼:“太保言重!四夷亡华夏之心不死,非人力所能及也!”
是了,方兴这才幡然醒悟。怪不得方才杨不疑对太保有不悦之色——想必这位侠士把国破家亡的痛楚,与周、召二公救援不力联系在了一起。
再转眼看蒲无伤,这位蒲国公子和杨不疑有着类似的境遇——如果十四年前赤狄没有入侵蒲、杨二国,这两位年轻有为的少年公子或许已然即位称君,像赵札那般,统领一方子民。
看着他们,方兴突然自惭形愧。蒲、杨二人即便是颠沛流离的亡国公子,其出身地位也比我这野人少年要高贵出好大一截,自己有什么资格哀叹他们?
召公虎心情似乎转好,对杨不疑道:“彘林之围已解,不知杨公子对林中地理可否熟悉?”
“我知道太保要找谁,”杨不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正色道,“此人乃是不疑恩师。”
方兴心想,莫非杨兄知道老胡公的下落?不知茹儿和赵叔他们现在是否安然无恙。
召公虎小心翼翼:“敢问少侠,尊师现在何方?”
“赤狄鬼子找了整整十天,把彘林翻了个遍,林中早已面目全非。故而,不疑也正在寻找……”他神情不似作伪,看来确是并不知道老胡公下落。
“既然少侠也在寻找,那能否示我军以方向,总归强过大海捞针!”召公虎作了一揖,表情诚恳。
“承蒙不弃,不疑尽力而为!”杨不疑回过礼,道,“只是前路泥泞难行,如此车马阵仗恐难行进。”
“此言有理,孤便只带百余人,轻车简从入林!”召公虎点头赞同。
“太保,这彘林中安危难测,还望三思!”程伯休父突然神色紧张,他如临大敌地看着杨不疑。
和众人的反应一样,方兴把目光投向程伯休父,老将军的眼中满是对杨不疑的提防。
“不妨,”召公虎抚须微微笑道,“孤信任赵氏贤侄,自然也信任这位杨少侠!”
“太保爽快!”杨不疑故意对程伯休父龇了下牙,气得老将军直发抖。
于是,召公虎留下卫伯和等诸侯国军队守备太岳山各处险要,命程伯休父率部扼守彘林入口。自己则下马步行,带着少师显父、少保皇父,以及赵札、蒲无伤、方兴等人,并三百甲士,跟随杨不疑往彘林深处而去。
刚走不到数丈,赵札疑惑地问杨不疑道:“杨贤弟,你这是要带我等前往何处?”
“不远,”杨不疑煞有介事道,“我要带太保拜祭一位故人。”
“拜祭故人?”召公虎神色大变。
方兴也注意到了杨不疑的措辞,他历来用语严谨,莫非老胡公他遭遇了什么不测吗?那茹儿和赵叔……
但杨不疑也没让方兴忐忑太久,他领着召公虎一行来到一处小山丘。这里苍松翠柏郁郁葱葱,是个荫庇的所在。
方兴看到地上有一处新土,显是有被挖掘的痕迹,这怎么看起来这么像墓穴?周人历来推崇简葬,提倡不封不树——既没有高出地面的封土,也没有墓碑记号。
杨不疑对召公虎道:“太保,这便是你昔日故旧,为守护彘林而殉难。”
少年还在疑惑之时,不觉杨不疑走到自己身旁,轻拍肩膀,道:“此乃令尊之墓。”
“爹?”见到杨不疑点头肯定,方兴嚎啕大哭起来。
原来这是亡父方武的墓地。杨不疑在赵邑解围那日,曾对自己说起他和先父的“生死之约”,指的便是为方武殓葬。杨兄言出必行,古道热肠,没让亡父死无葬身之地,方兴感激涕零。
召公虎见状,也难掩悲痛之情,呆呆站在原地长吁短叹。
方兴记得他对自己说过,方武是召公虎最为信任之人,担任家宰时忠心耿耿,因此屡把大事相托,不料今日竟魂断异乡、天人永隔。
同样悲痛的还有赵札。他与亡父虽只有一面之缘,但二人惺惺相惜,曾在赵家村口并肩浴血作战,此刻也唏嘘不已。
杨不疑走到了方兴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方老弟请节哀!乃父是大英雄,不仅在我等心中熠熠生辉,在赤狄眼里也是奉若神明。”
“杨兄,此话怎讲?”
杨不疑感慨道:“赤狄虽然生性野蛮,但是他们却也敬重勇士。方武以一己之力,临终前击杀赤狄数人,因此鬼子不仅没有亵渎其尸体,反而恭恭敬敬地收殓遗骸。”
方兴闻言,心下大为触痛。都说赤狄鬼子蛮荒无礼、未开王化,可他们对于敌方英雄却虔诚敬佩,反倒让自诩礼仪之邦的中原人汗颜。
在方武坟冢的旁边,则是另一个更大的土丘。
赵札问杨不疑道:“杨兄,这又是谁的坟丘?”
“这是赤狄埋赵家村民的乱葬坑,”杨不疑叹了一口气,接着道,“数十口,都是赵家村躲到彘林中避难的村民,赤狄便把尸体草草掩埋在此。”
“什么?这里埋着彘林的赵家村民?”方兴闻言,如遭晴天霹雳。
天旋地转,他觉得天都要塌了。
过去这十天,方兴经历了人生中从未有过的大喜大悲。彘林中的茹儿、赵叔、老胡公等人是让自己坚持下去的唯一念想。虽知他们在彘林凶多吉少,但方兴不敢有任何泄气的想法。
自己从彘林中突围,请来周王师救兵,最终解了彘林之围,却不料还是慢了一步。
方兴万念俱灰,差点晕死过去,被蒲无伤一把搀住。
召公虎此时也六神无主,抓住杨不疑连连问道:“你是说,彘林中藏身之人都死了?”
杨不疑摇了摇头,哀叹道:“老人、小孩则被直接活埋,女人则被赤狄糟蹋后残忍杀害……”
“老人?”召公虎惊恐道。
“不,恩师不在其中,”杨不疑耸了耸肩,轻声道,“我曾深夜搜过这乱葬坑,并没发现他老人家。”
召公虎这才长舒一口气,道:“那杨公子有何计较?”
“赤狄已把彘林中树木记号全部焚毁,不疑斗胆,借太保大军搜索此地方圆五里之地,不知可否?”杨不疑提议道。
“甚好!”召公虎当即派传令兵召来程伯休父,命其以伍为单位,搜查彘林所有角落,一旦发现蛛丝马迹,就立马汇报。
众将士领命,各自分头前去林中搜查。
方兴这时见杨不疑稍有闲暇,冲上去歇斯底里地问道:“赵兄,你可曾看见茹儿和赵叔?”
“贤弟莫急,”杨不疑赶紧劝慰,“他们长什么样?”
“赵叔……他是个黝黑壮汉,长脸,应该身受重伤……”方兴努力回忆着赵叔的样貌。
“被杀的都是老人小孩,倒是没见过壮年男人。”杨不疑眼神确信。
“那茹儿呢……”方兴心情复杂,又焦急又难为情,“是个少女,比我小两岁……”
“长相如何?”
“这……她……”
杨不疑微微一笑:“是个小美女罢?”
关键时刻,方兴再顾不上脸红,坚定地点了点头。
“倒是没有看到美丽少女的踪迹,”杨不疑沉吟道,“乱葬坑中,确实没见过你说的这两个人。”
“莫非,他们都还活着?”方兴咬着嘴唇,心中又燃起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