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罢搜查事宜,召公虎便问杨不疑:“杨公子,你进林之后,还有哪些发现?”
杨不疑此时对召公虎再无龃龉,回忆道:“鬼子进了林子之后,一连五日数番搜查彘林,毫无发现。而赵邑围解、放毒失败之后,赤狄之中更是起了争执。”
“争执?何许争执?”召公虎问道。
“红衣的隗姓赤狄一直抱怨,说那黑衣的东山皋落氏和廧咎如氏草菅人命,只把他们当作肉盾。不过吵归吵,他们却丝毫没有减缓搜索彘林的进度,反倒越来越勤。”
召公虎问道:“看来,他们一开始便不是来和周王师决战,而是为了搜查彘林?”
“太保高见,”杨不疑附和道,“他们是来寻找一位老者,我猜十有八九就是恩师。”
鬼子想必也是冲老胡公而来,方兴心中笃定。召公虎来救彘林便是为了老胡公,鬼子自然也不会是为了赵家村的村民而围困彘林。可老胡公明明可以自己突围、逃出生天,却把机会拱手让给自己?
或许,他只是不想出彘林罢?
“后来呢?”召公虎继续问道。
杨不疑道:“赤狄粮道被劫后,已是军心惶惶。眼看粮草即将告罄,黑衣赤狄的两位首领皋落芒遮和隗魃商议,让黑衣祭司施展邪术,借来三天大雨——既为延缓周王师总攻时间,也为发动最后一次彻底搜查。”
“借雨?”召公虎略有意外。老太保总说自己不信鬼神,但方兴却觉得并不尽然。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大雨还是来了。”杨不疑努着嘴道。
方兴心想,这才不是什么邪术。老胡公在林中多年,也能通过望星观月预测天气,哪里会是什么巫法。
召公虎又问道:“最后一次彻底搜查?如何搜的?”
“赤狄不知从哪找来毒烟,在彘林中连薰三日三夜。此烟奇毒,以至于烟熏之时赤狄大军都不敢待在林中,待到烟雾消散之后,方才敢进林中搜查。”杨不疑提到此事,还是愤怒难消。
“结果呢?”
杨不疑怅然道:“经此三日烟熏,赤狄鬼子果然找到数十名四散逃窜、昏倒在地的赵家村民。搜查之下,他们显然并未找到有用之人,便把女人掳走,将老人小孩活埋。”
听到这里,方兴眼眶再度被泪水打湿。对这些曾经不识好歹的村民,方兴谈不上多少感情,但父亲是为了保护这些赵家村民而牺牲,他尸骨未寒,如此泉下也难安息。
“后来赤狄又如何?”召公虎继续问道。
杨不疑道:“三天后雨停,赤狄依旧颗粒无收,眼看周王师冲锋在即,东山皋落氏、廧咎如氏便不顾其他隗姓赤狄部落反对,便先行撤退,丢下那些实力弱小的赤狄步兵作为掩护。”
“怪不得今日所破之赤狄军队如此不堪一击,”召公虎显然没有沾沾自喜,“这两个黑衣赤狄部落如此失道,怕是会大失隗姓赤狄之心罢?”
杨不疑笑道:“经此一战,所谓鬼方邪术更像唬人把戏,原形毕露后,这些黑衣赤狄怕是再难号令诸赤狄部落也。”
“唬人把戏?鬼方秘术真的存在?”这绝对是困扰召公虎最深的问题,方兴听他在多个场合问过。
杨不疑道:“十余年前,东山皋落氏、廧咎如氏宣称他们得到鬼方秘术,一时间各赤狄部落闻风而聚,声势浩大,竟灭了蒲、杨二国。然而,其所谓秘术,大多都是障眼之法,故而表面煞有介事,实际却收效甚微,甚至被毒物反噬。”
召公虎大喜道:“这么说,鬼方邪术看来都是招摇撞骗?”
“怕是不尽然,”杨不疑摇了摇头,“鬼方邪术确有其事,只是目前赤狄人大多才疏学浅、无人能施其法。倘若有朝一日赤狄有奇才横空出世,驾驭此巫术,恐怕成我大周心腹之患!”
召公虎闻言,闷闷不乐。
一个时辰过去,彘林的搜寻工作仍旧没有丝毫进展,眼看太阳就要落山,召公虎不禁焦急万分。
方兴自见到亡父的坟冢之后,苦痛的回忆便钻上心头。随后又看见村民们的乱葬坑,老胡公、茹儿父女也生死未卜,更是让他悲从心来。
压抑了十天的情感,在这一刹那如堤坝决水般倾泻出来。不安、恐慌、焦急、担忧、委屈,还有在周王师中低人一等的自卑,伴随着一场撕心裂肺的大哭,通通宣泄一空。
哭得累了,他心底再次传来一个熟悉的、曾经给过自己勇气的声音——“做些什么!我该做些什么!”
我该做些什么?杨不疑似乎也找不到溶洞所在,老胡公、茹儿、赵叔他们如果有一线生机,便一定还躲在溶洞之中。
这个想法给了他新的希望,随之而来的是逐渐恢复的理性。
没了指路的白杨树,彘林已然面目全非,我又该如何寻到那个隐蔽的世外洞天呢?
有了!方兴灵机一动,收拾罢心情,走到一筹莫展的召公虎车驾前,作揖道:“禀太保,我有一计,可找到老胡公栖身之处!”
召公虎如抓住救命稻草般:“好孩儿,速速讲来!”
方兴小心翼翼取出司南,对召公虎道:“当初我从彘林突围,乃是沿着司南所指一路往西,出口便是赵家村口。如今若反其道而行,从赵家村口出发、一路逆行而东,想必便能找到洞口位置所在!”
“妙计,妙计!”召公虎拍着大腿,连连称赞,“我等只知在彘林中转圈,却忘了,退出林外反倒海阔天空!”
言罢,召公虎当即安排十乘战车,请赵札驾御主车、载着自己和方兴赶到赵家村口。而杨不疑、蒲无伤等人另驾车马,紧随其后。
赵札不愧为造父之后,使出家传本事,驾起车马如履平地,很快就把其他战车远远甩在身后。他轻车熟路,片刻就到达彘林西侧之赵家村口。
再见赵家村的残垣断壁,方兴努力无视这物是人非的萧索。他认出自己十日前突围出彘林之处,于是众人下车改骑马入林。顺着司南,方兴带大家一路往东搜寻。
路上,杨不疑问方兴道:“方老弟,那日你从恩师洞中突围,顺正西方向走了多久?”
“约摸一个时辰。”
“我们今日骑马亦行了半个时辰,想必应该离溶洞不远也。”
“只是彘林路径已被严重破坏,成了另一番景象。”方兴竭尽全力回忆细节,希望在最快时间内找到老胡公的藏身洞穴。
突然,杨不疑似乎发现了什么,驱马向前,众人赶忙跟上。
只见他走到一处被烧成焦炭的土堆旁,翻身下马,附身抓起一把灰烬,放到鼻中闻了闻,转身对召公虎道:“启禀太保,这是个谷堆!”
召公虎也下马抓起灰烬一嗅,道:“是粟米,此乃河东诸国再常见不过之农作物。”
杨不疑拔出佩刀,顺着谷灰继续往下扒了一层,又抓起一抔尚未焦透的粟米,道:“这是陈年粟米,还受了潮。”
“这几日大雨倾盆,粟米受潮最正常不过,”赵札插话道,“不知这有何蹊跷?”
杨不疑自言自语道:“赤狄历来不种粟米!即便他们在上党故地的存粮,也多是菽类粗粮。这几日下来,赤狄军中也从未见配给粟米,那这粟米又从何而来?”
“若是赤狄从附近村邑抢来,充作干粮,也未可知。”召公虎提出猜测。
杨不疑微微一笑,转头问方兴道:“方老弟,敢问赵家村还有如此陈年粟米否?”
方兴摇了摇头,道:“赵家村民以牧马为生,大部分五谷都是从赵邑用马匹交换而来,皆为新米,很少陈米。”
赵札也道:“即便是赵邑所产之米,也大多为新米。这几年庄稼收成不佳,新米供不应求,更是少见如此粟米陈米。”
召公虎若有所思,道:“既如此,那这谷物从何而来?”
杨不疑道:“若要存放陈米,非得干燥地窖不可。”
方兴惊道:“是了,在老胡公山洞之中,就有大片的粟米陈米储粮!”
“这么说,这些粟米是从……”召公虎面色沉重,没把话说全,“赤狄为何要烧掉这些谷堆?”
方兴知道召公虎要说什么,如果这些粟米是从溶洞中搬出来的,那也就意味着赤狄鬼子不仅找到了老胡公的栖身洞穴,还将里面翻了个底朝天。少年咬着牙,不敢往下想。
杨不疑继续推理道:“这些谷堆中心尚温,想必刚烧不久。赤狄撤退心切,这些带不走的粮食,自然就会一烧了之。”
赵札摇头不解:“若说赤狄在溶洞中发现存粮,留在原地取用岂不更好,为何要费尽周章搬运到此?”
杨不疑望了下四周的地形,道:“那便只有一种解释——溶洞已被破坏,加之连下三日大雨,粮食受潮,赤狄才会将其搬到此干燥之地。”
召公虎闻言焦急,道:“二位所言甚是!当下之计,须是尽快找到洞穴才好!”
杨不疑道:“洞穴想必就在这附近,太保你看,这附近有烟熏痕迹。”
“烟熏?”众人疑道。
杨不疑指着一处焦黑的火堆,道:“看!这便是赤狄燃放毒烟的证据,他们用毒烟将洞内避难之人熏出来后,便杀害于乱葬坑中。”
召公虎不愿多耽,当即安排兵士寻找溶洞踪迹。
不一会,便有一伍长前来汇报:“禀太保,属下发现一处乱石堆,有用黄土掩水痕迹,像是一处通道入口。属下不敢擅做主张,特来请太保示下!”
召公闻言,赶忙率众前往探看。只见在一片不起眼的灌木丛中,有半堵乱石堆砌成的矮墙,相当不起眼。石缝显然非常潮湿,若不是仔细搜寻,一般人无法发现。
方兴仔细辨别一番,这附近没有危岩高悬,显然不是自己跟随老胡公出入数次的洞口。那眼前这个洞穴又是怎么回事?是另有溶洞,还是老胡公的溶洞另有入口?
杨不疑一个箭步冲上前,拔出配剑,正准备撬动石头。
身后赵札提醒道:“贤弟,小心埋伏。”
杨不疑笑着道:“无妨,赤狄狡诈,哪会把自己埋里面等死。”
召公虎赶紧派几个兵士过去帮忙。不一会儿,在这几个大汉齐心协力之下,石墙被撬开一道缝隙,一个仅容单人通过的洞口就出现在众人眼前。
杨不疑右手持剑,左手接过火把,正准备侧身进洞探查。
“啊也!”他刚探入半个脑袋,突然惊叫一声,一个后撤步,跳出洞口。
身后几名周王师士兵恐有埋伏,举起盾牌一拥而上,死死堵住洞口。
“有何情况?”召公虎关切道。
“莫慌,是个赵家村民。”杨不疑逐渐恢复镇定。
众人往洞口望去,果然有个黝黑大汉蜷缩着倚在门口,左手勉力支撑着,右手按着脖子,鲜血从脖中渗出,把衣襟染得通红。他睁大着惊恐的眼睛看着杨不疑,表情十分痛苦。
“赵叔,是你?”方兴一眼认出这个村汉便是赵叔,赶忙冲上去扶住他。
赵叔晃了两下,一个趔趄栽倒在地,痛苦地喘着气,颤巍巍伸出左手,指着杨不疑,露出恐惧神情。
“赵叔,这是杨不疑,”方兴赶紧掐着赵叔人中,道,“他是自己人,只是穿着赤狄衣服而已。”
杨不疑这才反应过来,原是自己的赤狄装扮吓到了赵叔,赶忙脱下狄服,只留贴身单衣。
“赵叔,你没事吧?茹儿在哪?老胡公在哪?”方兴摇晃着赵叔,近乎声嘶力竭。
“切不可晃动,他太虚弱了。”蒲无伤走上前来,示意方兴把赵叔平放。
他正准备取出药匣子和绷带,要给赵叔止血。却还没来得及掰开赵叔右手紧捂的伤口,赵叔已经失去呼吸、撒手人寰。
“他走了。”蒲无伤摇摇头,合上赵叔死不瞑目的双眼,低头不再说话。
赵叔走了?那茹儿呢?
方兴六神无主,真想不顾一切地冲进溶洞找寻,直到他注意到赵叔手中的匕首——那是茹儿防身用的匕首!怎么会出现在赵叔手里?
一股不详预感袭上方兴心头,茹儿真的遭遇什么不测么?他的魂魄已然出壳,再也忍不住忧伤,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