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村中的祖庙内烟雾氤氲,气氛难以名状地压抑。
赵氏祖宗牌位下,四具薄木棺椁次第排列,里面盛殓着四名遇害哨兵的遗体。他们的亲属苦主们正掩面哀戚,百余位村民无不落泪。
村长老们如雕塑般肃立在主位之上,但忙着张罗丧事的还是那死人脸巫医。
他跳着禹步,在列祖列宗名牌跟前为四位枉死者超度。巫医不断在悼词里咿咿呀呀唱着,无非就一个主题——害死这些勇士的凶手不是旁人,正是方武,他任逍遥法外。
赵叔麻木地在门口站着,他厌恶巫医在这种场合夹杂私货。虽然,这神棍的逻辑似乎很能自洽。毕竟,自从他断言方武是奸细后,村中凶案便的的确确没再发生过。
不论如何,死者不会开口指认真凶,义兄方武也至此与赵家村一拍两散。
赵叔魂不守舍,他也不知自己脑海中在想些什么。太岳山神,我突然很累,累到不想去关心女儿,也不知茹儿到底去了哪里?还有赵丙、赵丁,正缺人手呢,却寻不着人影。
就在这时,村外突然传来凄厉的号角之声!
敌袭!这是赤狄入侵的示警信号。
此时,赵家村民大都聚于祖庙之中,乍闻听敌情,皆是一阵恐慌。
赵叔知道,这时所有人的目光势必已聚焦到自己身上。娘的,不能再无精打采,得赶紧振作起来,没有多少时间可犹豫!
他努力侧耳倾听——号角声音长短代表着敌军数量。这声号角,娘的,怎么如此之长?
“快,速速点燃狼烟!”赵叔强作镇定,对身边一名民兵下了命令。来者不善,看起来,今天的敌人非比寻常,怕是难对付地紧啊。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死人脸不怀好意地往恐怖气氛上添油加醋,“都说了方武是奸细,你们看,他这是去请鬼子来报复我等咯!”
“少他娘废话,”赵叔恨不得一脚把巫医踹飞,他大喊道,“诸位莫慌,狼烟一起,速速跟村长老到庇护所躲起来!要快!”
即便有赵叔和村防队员们组织村民们撤出祖庙,但惊慌失措的人群还是争先恐后,竟有几名孩童老叟因踩踏受了重伤。这都是什么乌合之众?
每到关键时刻,四个村长老就开始掉链子,赵叔费了好大劲才骂醒他们,让他们赶紧带领村中妇孺老幼到村外乱葬岗躲避。
乱葬岗,历来是赤狄洗劫时,赵家村民的藏身之所。事实上,这乱葬岗从未埋过死人,而是方武精心设计的伪装。毕竟,赤狄鬼子只爱抢马,对“腐尸”并不感冒。
“万一……万一被巫医不幸言中,方武真是奸细,那乱葬岗……”赵叔狠狠给了自己两个耳光,他不敢想下去。
大敌当前,少了义兄这位左膀右臂,他心中真不是滋味。眼下两位胞弟赵丙、赵丁又偏偏不在近前。
对了,茹儿!茹儿人呢?鬼子片刻将至,祸不单行。
“巫医,你要死哪里去?”赵叔一把拉住巫医。
“废话,自然去乱葬岗躲起来!”死人脸没好气道。
“不行,你留下,”赵叔斩钉截铁道,“今日人手不足,你可是个壮劳力。再说,村防队员受了伤,还需要你来急救咧!”
“这……”巫医的两只死鱼眼咕噜噜转着,不知还有什么坏水。
赵叔执意把这神棍留在身边,原因却绝非口头说的那般——他想起方武说过巫医才是奸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同胞们,”赵叔见村长老们已然将大部分村民转移,便对眼前的三十余名村防队员道,“鬼子又来也!”
“杀!杀!杀!”
这些民兵们激愤地喊着口号,早已全副武装,严阵以待。无需多说,毕竟在赵家村,打鬼子历来不用动员。
赵叔爬上村中制高点,权用以居高指挥。他手中紧紧拽着青铜长刀,不由得忐忑不安——没有方武在身边出谋划策,总感觉心中没底。
他检视村中的每个埋伏点,村民们已经各就各位:或在房顶上弯弓搭箭,或躲在夯土石墙后用长戈、长矛来进攻,还有的在村中布好蒺藜陷阱。一切准备就绪。
放眼村外,小山坡下烟尘四起,是赤狄骑兵!
二十人,二十骑。
村外哨兵的号角信号并没有错,这次敌袭规模不小。
对中原人而言,骑兵是个稀罕兵种,但在赵家村民兵眼中,却早已司空见惯。
先秦时战马稀缺,且中原马匹品种矮小,不适合骑乘作战。因此华夏民族只将马匹用于战车。
但赤狄不然。
鬼子游猎为生,生存于密林或草原深处。对他们而言,制造战车既不经济、也不适用。相反,马匹是他们最重要的财产,也是最好的朋友。赤狄人从小在马背上长大,故而精通骑术。
彼时之人并未发明出马鞍、马镫,马蹄也没有蹄铁包裹,不适合长途作战。若想安稳骑于马上,需双腿有力、紧夹马肚,且要腾出一只手拽住缰绳。故而,骑乘者只可用剩余的单手挥舞兵刃,很大程度上限制了骑兵战法。
赤狄人亦然,他们无法在马背上使用双手兵器,只能执单手刀作战。或是在距离稍远时,才可腾出双手用弓箭骑射。尽管如此,赤狄依旧以骑兵作为战斗主力,不论用于冲锋、劫掠,还是在机动性上,都是徒步作战的赵家村民之噩梦。
反观守方。
赵家村依山谷而建,地形狭长,对于赤狄骑兵而言,难以从侧翼包抄入村。因此,全力突破村口防线,成了鬼子能选择的唯一进攻路径。
但自从方武来到赵家村,他精心布置的村口防务便让赤狄骑兵头疼不已——十余名村勇据守村口,他们设置了重重鹿角、拒马,再用厚实木板作为盾牌,来抵挡鬼子的前几轮骑射攻势。
一切按部就班,今日亦是如此。
“哼,鬼子没甚新意!”赵叔渐渐放宽了心。尽管对方这次出动了二十名骑兵,但似乎换汤不换药。
眼看村口的士兵抵挡了六波弓箭齐射,赵叔知道,他们的任务已告完成。
“按原计划,赶紧撤!”他轻声念叨。
所谓原计划,便是方武经常给村民们演练的战术——赤狄鬼子强攻村口必是先乱射一通,其后再发动冲锋。此时,村口民兵便佯装撤退,让鬼子冲进村子,而村中预先设下的重重包围圈便可大派用场,等待赤狄骑兵自投罗网。
果然,村口的村防队员们一哄而散,放任赤狄骑兵进村冲锋。待到二十人的骑兵小队全部进村后,村口重新扎起蒺藜、绊马索、拒马枪等守备器械,准备对鬼子来个瓮中捉鳖。
此前,这种战术几乎百试百灵,屡屡将赤狄十人散骑小队打得全军覆没。
但这次,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劲。
“何以如此反常?”赵叔愁眉不展,“娘的!鬼子今天怎的不中计?”
赤狄骑兵仿佛知晓村中陷阱何在,不仅没有轻进,反而拔转马头,准备夺路而出。
“奇怪甚么?”巫医这时开始阴阳怪气,“这陷阱都是方武布下的,今日他投奔了赤狄主子,自然没人中计!”
“你!”赵叔来不及咒骂。
赤狄骑兵发起冲锋,朝出村方向呼啸而去。村口那十几位民兵还在布设陷阱,丝毫没有料到赤狄骑兵已到跟前,真叫个措手不及。
“娘的!作孽啊!”赵叔仰天发出惨叫。
鬼子第一个十人散骑队发起冲锋后,地上已然倒下八、九具赵家村同胞尸体。而眼前,另一个散骑队已然蓄势待发。
赵叔绝望地闭上眼睛。
地上已然血流成河,不知还有多少人会因此身首异处。毫无疑问,今日是赵家村史上最惨痛的一日,而他这位村防队长,却无能为力。
鬼子铁蹄飞奔。
冲在最前面的是这股赤狄骑兵队的头目,他举起大环刀,就朝一位村民头上剁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一刹那,一支羽箭飞过,正中这头目右臂。这鬼子吃了暗箭,瞬间栽倒在地。紧接着,又是三支连珠利箭飞来,另三位赤狄骑兵应声坠马。
形势何以瞬间逆转?
赵叔还没来得及看清,却见一乘战车冲进村中,正横亘在赤狄骑兵必经之路上。
剩余六名正在冲锋的鬼子骑兵勒马不及,巨大惯性使得六匹战马与战车剧烈碰撞,马匹受惊之下,不仅冲乱了阵型,还把其背上的骑手通通撅翻在地。
“方武!”赵叔终于看清来人,兴地大叫出声,“我就知道你不是奸细!你终究放不下赵家村!”
他正想转头痛骂巫医一顿,却发现那神棍早就不见了去向。但赵叔没空理会这败类,眼前的战局随着义兄的加入,突然峰回路转。
刚才箭无虚发者正是方武,而他身边则站着一个白袍将军作为御者,此人车技好生了得,故而能让战车硬生生顶住数匹战马的强大冲击。
毫无疑问,救星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