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829年,春。
共和执政十四载转瞬而过,如白驹过隙。幸而周、召二公宵衣旰食,天下虽非盛世,倒还太平。
唯有北方异族肆虐,尤其以赤狄诸部为最。寇边不辍,烧杀抢掠,竟接连将大周北疆数个小诸侯灭国毁地、屠戮殆尽。
然天子出奔,周廷对此鞭长莫及,赤狄得寸进尺,兵锋直逼河东腹地太岳山。王室颜面扫地,边地之民亦人心惶惶,首当其冲者,便要数孤悬北境的赵家村。
……
“方家兄长,那有片红草地,快抬茹儿上巨岩看看!”少女踮着脚,兴致盎然。
“红草地?”方兴看着她递来的白皙纤手,喉头微动。
他十五岁年纪,体型瘦削,高出同龄人许多。一袭白衣上虽遍布补丁,犹干净整洁。身后斜跨一柄木剑,不过,这“兵刃”更像是孩童玩具。
他见左近无人,胆气略壮,轻挽茹儿手腕,托起她的腰肢,便往巨石上递。
“你好沉!”方兴这一使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茹儿很轻呢,”少女脸一红,匆匆把手放开,“分明是你没用,手无……那叫手无什么来着?”
“手无缚鸡之力,”话刚出口,少年发觉上当,臊道,“好啊,你竟取笑于我?”
“嘻嘻,谁让村里就你学问大?”茹儿银铃般的笑声从高处传来,撩拨着他的心弦。
“郎才女貌,子孙满堂嘛!”方兴自诩学富五车,嘴上不吃亏。
“贫嘴!怪不得爹爹不待见你,”她佯嗔道,“快上来看红草地。”
“不待见?才不,是赵叔不了解我!”少年不安地挠着头。
他努力攀爬着,这岩石可不小,方兴的身手甚至不如茹儿轻灵。
“哪有什么红草地?”
他探着头,痴痴看着心上人的倩影——茹儿有双浅颦含笑的大眼睛,总爱穿一袭黄色夏布深衣,俏丽而脱俗。
她是村防队长赵叔的独女,与方兴青梅竹马,正值十三岁的豆蔻年华。曾经的“假小子”,如今竟出落得亭亭玉立、袅袅娜娜。
村婶们都说茹儿水灵,夸她是太岳山方圆十里、甚至是赵氏宗族的头号美人。方兴却骂这帮长舌妇居心不良——她们乐衷保媒,总怂恿茹儿,在村长老们的低能孙子中挑一个嫁了。
“刍狗们哪配得上茹儿?”少年忿忿不平,那些傻小子都是近亲繁衍的产物,“唯有与我方兴缔结连理,她才不枉此生!”
“书呆子,念叨什么呢?”少女语笑嫣然,“茹儿等得不耐烦咧!”
“来也!”醋意化作动力,方兴三两步追上了她,但内心戏却仍未停歇——
大周宗法提倡“同姓不婚”,但在赵家村这鬼地方,不开化的村民却坚信,同族繁衍才能保证嬴姓赵氏的“血统纯正”。幸好,赵叔对此嗤之以鼻,他坚决不愿女儿成为一窝弱智的母亲。
茹儿她爹真是个智者!方兴心道,即便他也是个文盲。
既如此,那作为赵家村中唯一外姓人家的独子,方兴有理由相信茹儿非他不嫁。更何况,家父方武是赵叔撮土为香的结拜异姓兄弟,这门亲事岂不“亲上加亲”?
想及于此,他舌根一甜,嘴角咧出笑意。
微风拂面,春意盎然。
“啊!!!”
“谁在惨叫?”方兴这才回过神来,这声音好生熟悉。
“啊!!!”
“是茹儿,”这回他听得真切,“别怕,有我在!”
“血,是血!”少女颤抖失声。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方兴魂飞魄散——哪有什么“红草地”?那是一大滩鲜血,正汨汨顺着草丛流淌。
“太岳山神,一定不是人血!”少女的瓜子脸花容失色,“牛羊血,要么就是受伤的马驹……”她的声音盛满恐惧。
但她指望不上方兴。
这位少年完美地避开与“勇敢”相关的所有品质,他的怯懦素来在赵家村闻名遐迩。
他甚至掩饰不住颤抖:“这哪会……有……牲畜……”
“走?”茹儿眼神迷离。
“走!”少年如逢大赦,“赶紧回村,这里不好玩。”他连逞能的勇气都没有。
“不,是去看个究竟!”
“这……”方兴呆若木鸡,像看着怪物一般打量着她。
恍惚间,他眼前浮现出一副乌黑而狰狞的面庞,这张驴脸属于赵叔——茹儿那号称赵家村头号勇士的父亲。
“虎父无犬女”,他心想,尽管两人长相嘛,一个属于天国、一个属于地府。
“你……不怕血?”方兴诧异。
“怕,但万一是哪个村民跌倒受伤呢,对吧?”茹儿终归善良。
“不可能!”
“啊?”茹儿一惊,眼前这惊慌失措的少年,倒比鲜血还吓人。
“赵家村近来不太平,昨日村口刚有哨兵惨遭暗杀,”方兴突然想起些什么,“家父说此命案非同小可,若再出村玩耍……早晚断送小命!”
“不早说,”茹儿哭笑不得,不安地拨弄乌黑的发尾,“这离村口已出了二里多路……”
“出村还不是因为……”方兴手足无措,恐惧与醋意交织,“唉,村长老的坏孙子们老爱打你主意!”
“瞎说,我看你是更怕我爹爹。”茹儿香肩微耸,不以为然。
她一语正戳方兴痛点。
“你爹根本不了解我!”想起这莽汉总惦记着拆散他和茹儿,少年无名火起,一拳击向地面。
“你没事罢?”茹儿关切道。
“你站在原地别动,我……我顺血迹去看看,片刻便回……”方兴好胜心起。
心上人面前,可不能丢了男儿气概,虽然他这点勇气只能算聊胜于无。
“我不放心你。”她并不领情。
“剑……我有剑。”他吞了口唾液,企图滋润因紧张而发干的咽喉。
“木剑?”茹儿无奈揶揄,“这玩具顶什么用?”
“是没用,要不咱们回村?”方兴悻悻,再次打退堂鼓,并由衷地盼她同意。
“不,还是去看个究竟罢,”少女提议,“一起?”
“好,一起!”他心口一热,嘴上率先勇敢起来。
可他的身体倒诚实得很,老不情愿地往前挪动着。蹑手蹑脚走了约摸十步,一人高的蕨草丛挡住二人去路。
方兴犹豫着,迟迟不敢拨开杂草,声音也不自主颤抖起来:“血迹……似是从暗哨里淌出。”
“何为暗哨?”茹儿小心道。这气氛好生诡异,她不禁抓住少年衣襟。
方兴竖起耳朵听了一阵,见没动静,良久方敢出声:“这些岗哨是家父为赵家村所设,他让你爹爹的村防队在村口四周各置暗哨、日夜驻守。赤狄鬼子若有风吹草动,哨兵便可第一时间示警。”
一听“赤狄”二字,茹儿如触电般呆立原地。这也难怪,莫说是十来岁的少女,赵家村上下,谁还不是闻赤狄色变?
“你先等着!”方兴拔出了木剑,硬着头皮劈开草丛,眼前赫然出现一道石门。“这是暗哨之门,必出自家父之手。”想起智勇双全的父亲,他略感心安。
石门下方已被鲜血浸透,草履上沾染血浆,少年小心翼翼用肩将石门顶开……
“亲娘也!死人啦!!!”
方兴从未见过亲娘,但那一股浓重腥气却是真真切切扑鼻袭来。他只觉天昏地暗,竟瘫软在地。
……
许久。
“死者是谁?”茹儿费好大劲才把他拍醒。她遗传了赵叔的冷静和勇敢,但终归是女孩,不敢进门探查尸体。
“村东头大麻子……”方兴双目恢复焦点,突然一阵寒颤,竟有扑入茹儿怀中大哭一场的冲动。
好在他还能克制,四字一顿:“利器开膛,满地肚肠,死不瞑目……”
“哇”地一声,终究还是茹儿先哭起来,毕竟,死者是她近邻。
就在刚才,她还嬉笑提起大麻子——赵叔上午忙着给母马接生小驹,这憨汉子毛手毛脚地净帮倒忙,惹出不少乐子。可现在……
“嘘!别哭!”方兴捂住茹儿的樱桃小嘴,连滚带爬,将她拉进一片树丛。“就怕凶手还在近前,你我先暂避于此,再瞅机会逃回村中报信!”
四目相对,良久无言。
茹儿泪眼通红,面无血色地抱膝坐着,牙关咯咯作响——能让这少女如此惊恐的,怕是只有赤狄人了罢。
“鬼子下的手?”她声音微弱。
“家父说赤狄人刀刃厚重,剁在皮肉上便会外翻,”方兴强装镇定,“正是大麻子身上的刀口……”想起刚才那恐怖画面,他又不争气地一阵干呕。
“鬼子……茹儿娘亲就是鬼子害死的……”茹儿蜷缩着,梨花带雨。
一阵少女体香袭来,混杂着春泥的芬芳,方兴情不自禁把她搂在怀中,轻抚她的秀发。
十多年来,娘亲遇难之事,茹儿从来缄口不言——
那时,国人暴动刚平息,赤狄便将魔爪伸向赵家村。平静小村被鲜血染成人间炼狱,残暴的鬼子们骑在高头大马上,凶似煞鬼,见男人便杀,见牲畜就抢。至于村中弱女子,等待她们的只有悲惨的命运。
茹儿娘亲才分娩不久,刚藏好女儿,虚弱的她便被赤狄人掳走。其后的几天里发生了什么,村民们讳莫如深。总之,当赤狄骑兵把她饱经蹂躏的残躯抛尸于村口时,早已体无完肤……
方兴永不会忘记那个风雨交加的清晨,那个惨绝人寰的场景——
赵叔怀抱着茹儿,给他的爱侣殓尸。这位赵家村勇士向来流血不流泪,但那次是唯一例外。
“同是天涯苦命人也,”方兴喟然长叹,“茹儿没了娘亲,我也从未见过生母,我们都只能和父亲相依为命……”
少女哭累了,只是啜泣,呆呆望着阴沉天空,枝头上“布谷布谷”的啼声清脆短促。
“是杜鹃鸟。”方兴喃喃,他听父亲说过“杜鹃啼血”的典故。
每当布谷鸟初春高歌之时,杜鹃花便次第绽放。此鸟口舌朱红,世人便迷信认为,那姹紫嫣红的杜鹃花乃是由它们啼血而成。
他闭上双眼,殷红色沁入脑海——那究竟是大麻子的鲜血,还是漫山绽放的杜鹃花……
疲惧交加中,便觉得时光难捱,好在有佳人为伴。
“是落日。”方兴一个激灵起身,抖了抖发麻的双腿。反复确认过周边暂无危险,轻声唤醒茹儿:“我们得赶在天黑之前回村!”
茹儿美目微睁,泪眼婆娑。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可一时腿软无力,迈不动步。
“此地不宜久留,我来背你。”
“可你这么瘦……”
“此时还取笑我?”方兴拉起茹儿双手,便往自己脖颈上搭。
茹儿微微颔首,俯于少年那单薄且不宽阔的背脊之上。
他得赶紧加快脚步,勇气存量不多,兼之向来从不务农习武,背着茹儿才走上一里,已是大汗淋漓。
“方家兄长,你太文弱,”她轻拍方兴肩头,“放茹儿下来罢,走得动。”
“不打紧,我背你走得快些,”方兴兀自咬牙坚持,顾不上擦拭额头渗出的豆大汗珠,“看,翻过小山丘,便到村口。”
“要是被爹爹看到……”茹儿言罢,便明显觉察少年步履沉重。
他怕赵叔。
“赵叔不了解我!”方兴苦笑着将茹儿放下。他撑不住一屁股坐下,喘着粗气。
“你倒勇敢不少。”茹儿背倚他坐着。
“是么?”他转头同茹儿相视一笑。
山坡上绿草如茵,阴沉的天空闪现出几缕晚霞。她脸上红晕未褪,在夕阳余晖映衬之下格外娇媚。
方兴也腼腆笑着,嘴唇不自禁地凑向茹儿脸颊……
“讨厌,没个正形,”茹儿侧身一让躲开,“你说,鬼子为何总寻赵家村晦气?”
“还不是为了马匹。”方兴心中追悔莫及,沮丧地拔着草——要是胆子再大点就亲到了,茹儿那么美。
“马?”她柔声问道。
“你们赵家村擅养战马,这些牲口可是鬼子最爱。他们养不了如此良驹,便眼红来掠夺。”
“幸亏有方伯伯在,爹爹说他是村里头号大英雄!”茹儿微笑着道。
“哦?”方兴来了精神,“赵叔居然夸赞家父?”
少女蛾眉微舒:“爹爹说方伯伯足智多谋,有他相助,鬼子便难再占赵家村半点便宜!”
“那我呢?”方兴见心上人崇拜父亲,便忘乎所以起来,“你爹爹可曾夸奖过我几句?”
“你?”茹儿吐了吐舌头,“又来耍贫!”
“赵叔一定夸我聪明伶俐、满腹学问对吧,”方兴自问自答,“对,还有勇敢!”他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恐惧随之一扫而空。
茹儿忍俊不禁,扭头望向夕阳,继而神色大变:“爹……爹……”
“可惜赵叔不了解我,”方兴只顾继续拔草,“待他发现方家小子优点如云,便会义无反顾把你嫁我……”
此刻他飘在云端,哪料到竟有只健硕大手在身后蓄势待发——
猛然拍在肩头,怎个千钧之重了得!
方兴只觉浑身散架,仰面朝天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