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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1-02章 赵叔 ? 壹(上)

    只因村里昨日出了命案,身为村防队长的赵叔如同急火焚身,彻夜未眠。

    赵家村独矗太岳山下,自成聚落,数十户村民本与世无争,日子太平。若不是赤狄肆虐这座边境小村,赵叔才不愿领这吃力不讨好的破差事。但在这偏远北地,周王室管不到,诸侯国不愿管,鬼子欺上门来,只得靠村民自发组织防务。

    “村在人在,村亡人亡。”这是悲壮的口号,也是残酷的现实。

    一早,赵叔心不在焉地给家中老母马接生小驹。匆匆用罢午食,茹儿便吵着要出门玩耍,他也准备出门访友——

    得知昨日村北有哨兵蹊跷被杀,他第一时间便想到去拜访方武。这位结拜义兄智勇双全,定然能为自己理出些许头绪。

    刚要出家门,便同两位胞弟赵丙、赵丁撞了个满怀,他们似乎是冲自己而来。

    “三弟,田里很闲吗?”这是赵叔标志性打招呼方式,向来不以客气见长,“还有你,四弟,弟妹近日就要临盆,你还到处乱跑?”

    赵家村虽都是赵氏,但大多不出自于同一支系,血缘错杂。只有眼前这对孪生弟弟,算是赵叔同辈中唯二的亲人。

    “二哥,你怎么还在这?”赵丙惊疑道。

    “不对,是大哥。”赵丁反驳他。

    “分什么大哥、二哥,”赵叔对这笔糊涂账很是无奈,“叫哥就行,排行的事嘛,拎不清。”

    大抵当时幼儿极易夭折,老娘又在生完赵丙、赵丁这对双胞胎时难产而死。直到长大后,哥仨也没弄清赵叔到底算是长兄还是次兄。

    至于自己该叫赵甲还是赵乙,赵叔也丝毫不在意——赵家村里全是野人,野人大抵犯不上拥有名字,排行、绰号够区分彼此就行。

    他想不通,为何唯独村东头的方武、方兴父子却对起名这事有异常执念。赵家村历来排外,方氏父子也是仅有的“外来户”。“大城邑来的破规矩就是多,要名字屁用?”赵叔总不以为然。

    “何事如此焦急?”赵叔一边关门一边抱怨,“报丧吗?”在村里,火急火燎可是大忌讳。

    “快去村社里罢,”赵丁头脑简单,说话向来不过脑子,催促长兄道,“村长老们等你多时也。”

    “村社?娘的,又开劳什子会?”赵叔一提那几个村长老就来气,“老不死的,事也忒多。”

    身为性情中人,赵叔历来爱把不悦挂在黑炭般的马脸上,他打娘胎里便是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这样貌虽说能震慑鬼子,但村妇们还是庆幸茹儿长得像娘——若随爹这般又黑又丑,说破嘴皮也没婆家要。

    赵丁努着嘴:“听说,是命案之事。”

    “我要他们提醒?”赵叔没好气道。那几个老头子除了会争马崽、争田地,正经事一窍不通,“到底谁是村防队长?管得也太宽!”

    “不,是另一起……”赵丙知道兄长脾气,委婉提醒,“昨日在村北,这回是在村南,人同样死在暗哨。”

    “什么?又牺牲一个弟兄?”赵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你们两个灾星,娘的,还真是来报丧!”

    “是两个,”赵丁黯然,“两具尸体都被开膛破肚,跟昨日杀人手法一模一样。”

    “天杀的赤狄鬼子!”赵叔啐了一口唾沫,咒骂道,“又添三笔血债。”

    有杀妻之仇在先,他对鬼子恨入骨髓。

    “村长老们可说了,这可不一定是鬼子干的,他们更觉得是赵家村出了奸细,所以让你这村防队长过去一趟。”赵丙如实传达,毕竟村长老们自知请不动赵叔,只得由他兄弟们代劳。

    “奸细?老货们真能想。”赵叔轻蔑一笑,转身回屋取了柄铜刀,斜插着别在腰间,把门一摔,“走便走,看那几只聒噪老鸦有何话说!”

    村子窄长,三人大步流星,很快就走到了村社跟前。

    周人崇拜社稷之神,即便是在这无人问津的小村,村中心也盖着两座像模像样的茅草顶土屋,严格依循“左庙右社”之规制建造。

    “站住!”村社前两位农夫模样的民兵正在站岗,他们毕恭毕敬迎入赵叔,却把赵丙、赵丁兄弟拦住,“村长老开会,没你二人份。”

    “娘的,谁定的臭规矩?”赵叔倔脾气上来,伸手就去腰间摸兵刃,那是他同一赤狄头目搏斗后缴获的战利品,稀奇得紧。

    两个守卫本就是赵叔麾下民兵,如何不认得这刀,只得无奈朝屋内方向挤眼。

    一个道:“队长,可别为难我等。”另一个则接话:“这是四个老头特意吩咐的,说是要谨防奸细。”

    “赵丙、赵丁是奸细?”赵叔故意大吼,确保村社内能听得一清二楚,“娘的,咋不说我是奸细?”

    “哥,你便自去议事,带我等何用?”赵丙、赵丁赶紧拦住兄长,识趣退到一旁,在左近大槐树下找人闲聊去也。

    “哼!起开!”赵叔昂首挺胸,推开两个农夫,大摇大摆进了村社。

    村社内倒是阔气,正中央供着周人奉若神明的社神后土,五谷、果蔬摆在祭盘之上,社内熏着珍贵香料,很是肃穆。

    神祗牌位前,六方草席依与会者年齿排列,四位长老如泥胎般正襟危坐,见赵叔进门,都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这位虎背熊腰的黑脸壮汉。

    嬴姓赵氏是个年轻姓氏,得氏于一百年前周穆王天子在位之时。穆天子手下有位御者,名曰造父,擅长驾驭其“八骏”神驹,他平时驾车带天子游历大荒,战时助其亲征平乱,颇受重用。

    后来造父功成身退,穆天子便封他于赵邑,其后以“赵”为氏。赵家村距赵邑二十余里,村民们皆源自造父各小宗旁支,在这片牧马沃土上开枝散叶。

    按周礼,宗族之大事理当由族长在社中主持,可赵家村却始终没能选出族长。

    原因很简单——村民们虽皆造父后裔,但却源出不同、世系混杂,光是支族就多达四脉,互相间谁也不服谁。无奈何,只能由各脉推举出一位长老,村中所有大事共同商议。

    赵叔站在社门前,故意逗留不入,眯眼扫视着这四个村长老,又轻蔑地伸出食指,就如平日同民兵点卯般数着:“驼背管宗事、秃子管贸易、独眼管马、瘸腿管农桑。嘿嘿,歪瓜裂枣已凑齐也!”

    “社神在上,你指指点点,未免太过不敬?”说话的是那驼背长老,他年齿最高。

    其他三老也附和道,“速速入席议事,切莫亵渎了神灵。”

    村民大抵都是信鬼神的,赵叔也不例外。他不羁地撇着嘴,径直找到自己的草席,屈腿跪坐,嘴里还碎碎念:“娘的,真不怪天杀的鬼子难缠,实是我赵家村无人、老朽当道!”

    “你胡说甚?”驼背长老呵斥道。

    “开会,说事。”赵叔挤出一个比哭还丑的笑容,他不想与这些老糊涂多费口舌。

    与会者共有六人,四位村长老坐在上首,赵叔位列第五。

    起初,长老会议只有四长老参加,但村中真正大事——祀与戎,却非这几位老叟所擅长。于是他们再便添两席,将负责村防的赵叔、以及会些巫卜之术的巫医纳了进来,坐在他们下首。

    赵叔瞥了眼巫医,对方敬陪末座,算是打过招呼。

    巫医三十出头年纪,一副死人般发灰的小白脸。别看他平日里装神弄鬼,但多少会些丹药医术,算是村里的技术人才。

    赵叔不反感巫医,只是厌恶他那如赤狄鬼子般披散的长发,这总在勾起他那段痛苦回忆。有好事者说,巫医对自己宝贝闺女茹儿也有所垂涎,赵叔哂然一笑,料他没那色胆。

    “村防队长,”今日是驼背长老当值主持,“赵家村已出三条人命矣!”

    “想破命案?去现场啊!”赵叔头也不抬,“躲这开会有甚劳什子用?”

    “你可有头绪?”一旁的秃头长老迫不及待。

    “鬼子干的,自无疑议!”赵叔挪了挪臀部,地板冻得他很不耐烦。

    “恐怕非也,”独眼长老不以为然,“我等愚见,赤狄鬼子向来不知我村暗哨所在,凶手定另有其人。”

    “真娘的愚见,”赵叔轻蔑一笑,“谁?说来听听。”

    “村里知道暗哨所在者,皆在你手下村防队中,”瘸腿长老也忍不住发言,他最肤浅,反倒最爱装神秘,“那些地方,连长老们都不知……”

    “放屁!”赵叔火冒三丈,这帮老白眼狼竟怀疑村防队头上,“娘的,老子手下哪个不是响当当的汉子?没他们守着,赵家村早被鬼子一锅端咯,尔等老畜也会被当作劈柴烧!”

    “有话好说,别动气。”驼背长老和起稀泥。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瘸腿长老悻悻赔笑,“你表态了便好。”

    秃头长老哭丧着脸:“奸细也好,鬼子也罢,终归是出了命案。各位说,是不是去赵邑报知宗主为好?”

    “宗主?他老人家何时正眼瞧过咱村?”赵叔蹭地起身,咆哮道,“鬼子来了走、走了来,多少族人无辜丧命,可曾见咱赵氏宗主吭过半声?”

    “老宗主卒了,”巫医冷冷道,众人霎时安静,他又道,“赵氏嫡长子继位,听说倒有几分本领。”

    “唉,贵族便是贵族,肉食者指望不上,”独眼长老幽幽叹道,“赵札是个好世子,可他要袭了封地,成了宗主,只怕是换汤不换药。”

    “嘿,你这瞎子……呸呸,”赵叔像是遇见知音,“还是你他娘说得在理!贵族都是蠹虫、败类、酒囊饭袋!”

    接着又转身斥责那秃头长老,“你这老糊涂,既然这么想让宗主疼爱,咋不举族搬回赵邑去?”

    “你……”秃头长老顿觉胸闷,缓了好久才把气喘顺。

    驼背长老出来打圆场:“行了,咱们村各支系之所以脱离赵邑到此,不都是因为看不惯老宗主所作所为?”

    “哟,都开窍了?”赵叔双腿一盘,如簸箕般坐在席上,这姿势实则不礼至极,“老宗主真是孬种!当年赤狄刚一围城,他便弃了赵邑子民,去舔那晋侯马屁,求着当晋国‘附庸’。先祖造父在天有灵,棺板还不得掀咯?”

    话糙理不糙,众人哄堂大笑。

    虽说各支族向来为鸡毛蒜皮琐事争吵不休,但却有唯一共识——他们宁愿聚居于如此凶险之地,忍受赤狄肆虐,也不愿回到赵邑,去当晋国附属下的屈膝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