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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国人暴动(下)

    【五、召公虎】

    四人中,周公御说年最长,王子友年最幼。召公虎便将仅剩的一乘马车让给他们,周公御说也知这不是谦让时候,赶忙驾车离开王宫。

    眼看暴民们离自己只有一门之隔,召公虎抱起太子,徒步往王宫北门奔去。

    侍从娥女们早不见踪影,王宫内亦不见往日的雍容恬静,只剩满地狼藉。

    跌跌撞撞出了宫墙,召公虎东躲西藏,只敢在巷弄里面穿梭。可惜他朝服在身,实在太过扎眼,很快就被巡逻的暴民发现。

    暴民们破宫后寻不到天子,也不见王后王子,只得拿公卿大夫撒气。一传十、十传百,暴民们蜂拥而来,召公虎大惊失色,夺路便逃。

    眼看就要被追上,冷不防在一处巷口被异物绊倒,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天丧孤也!”

    召公虎绝望不已,仰天长叹。

    恍惚间,召公虎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小童站在自己跟前,衣着褴褛,依稀似巴蜀服饰。

    小童也不说话,指了指地板上的一方草席。

    召公虎转头一瞥,草席草草裹着小童父亲的尸身,已发出恶臭,刚才自己正是被他绊倒。

    “得罪!”召公虎起了恻隐之心,取出身旁钱袋,匆匆递给小童道,“拿去安葬乃父!”

    言罢,召公虎也不顾疼痛,抱紧太子,便起身要走。不料被小童伸手拉住,他再次指了指自己父亲的遗体。

    太保强压怒火,钱也给了,歉也道了,这孩童还要胡搅蛮缠不成?不禁动了杀心。

    暴民喊杀声渐近,那小童稚声稚气说了一声:“躲进去……”

    死马当活马医,召公虎也无暇多想,闪身钻进那草席,藏在死尸身下。他强忍尸臭,耳边突然响起那巴蜀小童嚎啕哭声。

    瞬间,暴民杀到近前,为首者正是仲丁。他搜不到天子,老父陶季又在混乱中被践踏而死,正火冒三丈。

    “呔,那娃,狗官躲哪里去也?”

    “死了……”

    “死哪去了?”仲丁很不耐烦,“啪”地给了那小童一个耳光。

    “哇……死在草席里!”那小童啼哭得更凶。

    召公虎听得魂魄出窍,紧紧捂着太子之口,暗道——“苦也!这毛孩屈打成招,竟要供出自己。”

    仲丁气哼哼,挥刀劈开了草席,露出那男子尸首,涌出黑血。

    一阵腥臭袭来,仲丁吃了暗亏,掩袖骂道:“娘的,我问你的是狗官,不是死鬼!”

    那小童啜泣道:“这是我亡父和亡叔,在蜀国为官,却死在出使路上……呜呜……我以为你说他们……”

    “死鬼生了个傻子,晦气!”仲丁朝尸首啐了一口,伸腿就把那小童踹飞在地,转身继续率众追击。

    过了好一阵,草席掀开,召公虎重见天日,恍如隔世。

    小童用计救了自己和太子,召公虎不知如何答谢,便取出身边玉玦,一分为二,交到他手上。

    “小英雄,大恩不言谢,他日你我有幸再会,便以此玦为凭!”

    那小童嘴角还淌着血,点了点头,也不答话。

    召公虎不敢逗留,抱起太子,奔回太保府,所幸不见追兵,召公虎这才如逢大赦。

    可气还没喘匀实,又听得府外喊杀震天——

    “岐山崩,大周亡!”

    “岐山崩,大周亡!”

    暴民们把太保府包围,里三层、外三层!

    仲丁阴魂不散,在门外高声喊道:“请太保出门答话!”

    召公虎站在庭院之间,环视身旁的家仆,束手无策。

    他一生勤俭,既不募府兵,又未养门客。府中唯一有战斗力的家宰已经派去护送周王出城,身边只有十余名老弱奴仆,手无寸铁,岂是府外暴民对手。

    “是祸躲不过!”召公虎长叹一声,只得无奈打开府门,暴民很快围了上来。

    “速交出太子!”仲丁把刀放下,但口气仍旧强硬,“都说太保是好官,尔交出太子便作罢!”

    召公虎心里咯噔一下,暴民怎知太子藏匿于太保府之事?犹豫间,已有几个暴民挤进太保府门,企图闯府。

    召公虎身材魁梧,拼死挡住暴民,怒道:“太子不在王宫,怎会来鄙府?”

    “众目睽睽,切莫狡辩!”仲丁轻蔑道,“无道昏君畏罪而逃,国人总归要个说法,只得以子代父也!”

    召公虎怒不可遏,但小不忍则乱大谋,还得强压怒火,问道:“交出之后,又当如何?”

    “便饶过太保一家老小罢!”仲丁诡谲一笑。

    “那镐京城其余百官臣属及黎民百姓,又当如何?”

    “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暴乱早已失控,我等亦无奈何也!”

    仲丁说的确实是实话,暴乱一发不可收拾,镐京城内已成人间地狱,杀完公卿杀大夫,以至于国人间有仇者,都借此机会暗报私仇。

    “罢!罢!罢!”召公虎仰天长叹,“容孤入府,与夫人一商。”

    “女流知甚?太保莫非也惧内乎?”暴民们闻言纷纷嘲笑。

    仲丁拔出一剑,直插入地,道:“我信太保正人君子,就给你一刻钟,正午过后若无音讯,太保府内人畜不留!”

    召公虎也不搭话,把门一掩,转身入府,来到内室。

    太子静年仅三岁,虽然懵懂,但也觉察到大难临头,躲入太保夫人怀中,啼哭失声。

    夫人亦惊慌失措,茫然地望着丈夫,一旁,召公虎的独子与太子年纪相仿,却一副天真无邪,对门外的一切置若罔闻。

    召公虎蹲下身,搂过太子静,哀伤不已。

    许久,方对太子道:“先前,孤多次劝谏殿下的父王,但怹固执己见,这才酿成今日之灾祸。门外暴民乃是冲着你父王来的,如果孤交出殿下了事,恐怕他们定会杀你泄愤。

    “孤是侍奉殿下父子之人,即使处在危险,也不能对天子之过错仇恨怨怼,更不能迁罪于殿下!若将殿下交出,孤将如何面对你出奔在外的父王?孤又如何能在这世上寻得立锥之地?”

    “我要父王!我要母后!”太子吓得浑身筛糠。

    “罢!罢!罢!都是为了社稷!”召公虎再叹三声,终是下定决心。

    门外,暴民们眼看约定时刻要到,摩拳擦掌,只等仲丁下令。

    “吱呀”一声,门分左右,众人见召公虎牵着一童,蜂拥围住。

    “且慢!”召公虎伸手一栏,冷漠道,“孤有三个条件,便交出太子与尔等。”

    “快说。”仲丁迫不及待。

    “其一,太子不可加以刀剑。”

    “好说,将其摔死便罢。”

    “其二,太子不可草草而葬。”

    “此亦无不可。”

    “其三,尔等需替孤保全声名,太子非召虎交出,实乃尔等所迫!”

    “嗨,婆婆妈妈,太保要当千古忠臣,我等成全便是!”

    二话不说,仲丁大手一挥,暴民一拥而上,拳脚瞬间将一个年仅三岁的生命吞没。

    府门一关,召公虎倚栏掩泣。

    “便让孤一人背负这累世骂名又如何?!便让孤独自承受这切肤之痛又如何?!”

    悲痛欲绝,晕厥再三。

    【终焉】

    三日后,国人之暴动升级成无差别烧杀抢掠,镐京城内血流成河,十万国人,三亡其一,妇孺老幼,罹难者甚众。

    五日后,卫国国君卫伯和率兵勤王,与暴民激战数日,损失惨重,终平其乱。

    十日后,卫伯和邀太师周公御说、太保召公虎重新出山主持朝政,诛杀首恶仲丁,并其贼党三千余人。

    三月后,朝廷派出各路特使,访遍大大小小百余诸侯国,皆寻不见周天子之下落。

    天子出奔,太子死于非命,仅余王子友尚在人世。依周礼,旧王生死未卜,新王不可骤立。

    于是,卫伯和连同满朝卿大夫,奏请周、召二公效当年伊尹、周公辅政之先例,暂代国政,直至周天子归朝。

    后太史公于《史记》中曰:“召公、周公二相行政,号曰‘共和’。”

    这一年,公元前841年,便是共和元年。

    也是中华文明史上划时代的一年。此年起,中国历史有了明确纪年,步入“信史时代”;

    也是从此年起,大周国势急转直下,已然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