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不过乏味归乏味,对我来说确实不太难也不太累,也许所谓天才就是这个意思——但我还是更情愿听爷爷讲故事,虽然后者内容十几年来从无变化,可每次听来却都会有不同的感觉,非常奇怪。
事实上从那天爷爷苏醒过来之后,他好像也就只记得要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除此之外,只管吃饭睡觉,几乎整天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但只要我跑去对他说:“爷爷,我要听故事。”他就会立刻流利地、毫无差错地将之讲述一遍,讲完最后一个字,就立刻合上嘴,闭上眼,泥塑木雕般静静坐着,连呼吸都消失了一般。
不过爷爷的故事每次都讲到父亲临刑,就戛然而止了,后面到底怎么了,他好像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好去问师父们,而他们都叫我回去问爷爷——大人真狡猾。
但不知为什么,这个没头没尾的故事我还是百听不厌,我喜欢故事里的每一个人——这么说好像不大合适,但我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比如仇恨、恐惧、惊诧什么的,虽然那是关于我的父亲和母亲以及许多人的生与死,而且还充斥着血腥和暴力……可我就是觉得它很有趣,实在太有趣了,如果说这是一个关于江湖的故事,那么就是它造就了我对江湖的喜爱与向往。
尤其是黄天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人物,虽然他或者她从来都没有真正出现过,却总在故事的脉络里若隐若现,自由自在地穿梭往来,一举手一投足都牵动着无数的玄机——感谢母亲给我起了同样的名字,我喜欢这个名字,更喜欢这种感觉。
我常常对自己说,我就是黄天琴,没错,黄天琴。
师父们仿佛也赞同我这种想法,据说他们都是从各地选调的非常出色的杀手,不仅各有所长,也曾各自称霸一方——说“曾”,因为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自从少林协助朝廷清剿了所谓的乱匪后,便得到了朝廷的赏识与支持,从而势力大长,而杀手同盟因为不具备少林光明正大的身份,暗里为朝廷出的力实在不够,而且自身也有乱匪之嫌,几乎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只好暂时忍气吞声蛰伏起来,所以师父们才会有空来训练我,而且似乎把我当作了对付少林的秘密武器之一。
是的,虽然他们都没有这么说,但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这一点,比如他们总把我藏得很深,宁愿在分舵内部模拟各种院落、房屋、内室构造,甚至请人来扩建、改造、重建,也从不带我出去实地练习,以至于到了我十六岁这年,分舵的面积已经大得惊人,几乎成了一个独立的微型城市,而我也基本谙熟了各种穿堂入室的法子,能够无声无息地在其中逡梭往来,但却始终无法走出这个越来越巨大的院子——某一位师父总会铁青着脸及时出现,把我逮回来。
不过师父们是否铁青过脸,其实我是不知道的,因为他们无一例外都从头到脚裹在黑巾、黑衣、黑鞋里——不知道袜子是不是也漆黑一团——连教书的老师也一样,虽然看得出他并不会武功,这么包着也很难受,但也从来没有偷偷解开来透个气,让我佩服不已。
但我的样子他们都能看得见,据他们说,我长得很好看,甚至可以称得上美丽,而且在歌舞师父——前面说过,我要学习各种技艺,各种的意思几乎等于所有,所以我有专门的歌舞师父——的调教下姿态婀娜,别有韵致。
师父们这么说的意思,是指我已经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假扮成歌姬或者舞伎,而绝不会被人看出破绽,他们很满意,也觉得我很有天赋,但我自己的喜悦却有另一重意思,毕竟我已经十六岁了,虽然这幽深空旷的宅院里与我共处的除了古怪的讲故事爷爷就只有黑漆漆的师父们,但毕竟我已经十六岁了,而且还读了不少的诗词歌赋——所以有些师父在发现我开始心神不宁的时候恼怒地认为,杀手还是不要读太多书的好。
所以虽然我也只能穿乏味的黑色衣服,甚至连传说中的裙子也没有一条,但能感觉到自己是美丽的、青春的、可爱的……这一切在目前看来还都没有多大意义的感觉,却总痒痒地拱动在心中,仿佛后院里快要破土而出的春笋,软中带硬,柔嫩而又坚决。
所以我也总觉得自己其实不象父亲也不象母亲,却非常象爷爷讲的故事中的另一个人。
伊老大。
我偷偷问过爷爷这个问题,但他仿佛什么也没听见,除了讲故事的要求,别的他都置之不理,师父们也照例狡猾地回避开去——但这越发坚定了我的信心,呵呵,这也是师父教的,人在心虚的时候才会有这种表现,不是吗?
其实我也很高兴自己象她,我喜欢她的外表,因为我觉得黄天琴如果只是个永远从头到脚裹得黑漆漆的家伙,无论功夫再高深、行踪再神秘,也有些遗憾,如果是男人倒也罢了,如果是女人,那简直是可怕——师父们说得对,一个真正的一流女杀手,应该千手千面,无不俱全,也许难免有必须把自己黑漆漆裹起来的时候,但也会有必须光彩照人、倾城倾国的时候。
而在我看来,后者的魅惑更大,也更可怕——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杀人本就有无数的法子,而最好的法子就应当让人死得不知不觉,而且如痴如醉。
师父们听我这么说的时候,都强烈表示遗憾——我为什么不是个男孩?虽然我说的也不是不对,但他们很担心这样下去我会一不小心让了他们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唉,女人啊,虚荣啊……他们总是恼怒地叹息道。
但这一声叹息也往往会触动他们的心弦——男人的心里多半都藏着一个女人吧,这是我从浩如烟海的诗词里猜出来的,而且这个估计简直太过保守了,虽然我希望只是一个,事实上可以明显地看出应该多半是只多不少——然后往往就提前放我回房去休息,然后自己背着手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沉思,嗯,老实说,看起来其实是有点滑稽也有点可怜的。
这一天我照例祭起这个法宝,成功地被暗器师父放了回来,不过老实说,其实我也看得出,师父们的放松并不完全是出于我的撺掇,他们最近也都有些倦怠,常常不知道在想什么,甚至好像有些忧虑,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而对我非同寻常的宽松甚至让我觉得隐隐的不安,说不出的不安。
我回到房里,照例喊了声爷爷,就径直走到镜子前去坐下——其实只有易容师父上课的时候才能有机会梳妆一下,我房里的镜子前只有一把梳子、几根发带和木簪,不过无所谓,镜子就是一切,我最近尤其照得变本加厉,在搔首弄姿中打发一两个时辰绝无问题,而且这也是我枯燥的生活中几乎唯一的娱乐了。
我忙不迭地掀开镜子上的罩布,正要好好看看自己今天有什么新变化,却忽然发现身后有个婀娜的影子!
这个想法很糟糕,身为一名杀手,身后有人的时候不仅没有及时发觉,看到了人影之后还会有“婀娜”这样的第一感受,简直是该死,看来师父们说得对,我是有点花痴发过头了。
还好我毕竟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当下不动声色,继续假装兴高采烈地照着,然后抓起一支尖利的木簪,比量好角度,正准备出手,忽听一个低沉而娇媚的声音道:“好姑娘,我可吃不起你这一下——咱们还是面对面好好说几句话吧。”
我心头一震,这声调和语气都让我立刻想起了一个人。
我还是不动声色——来人显然没有恶意,看来也是至少跟师父们平起平坐的长辈,于是款款起身回头,看也不看她一眼,先去倒了杯茶,恭恭敬敬端到她面前,笑道:“请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