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忽然我跳了起来,不,我不能就让她这么死去,我抱着她冲到牢门前,抓住铁栅拼命摇晃,大声喊叫,刚才送米汤的狱卒匆匆跑了过来,我赶紧拉住他,让他摸孩子的额头,然后跪下开始“砰砰”地磕头,没几下便有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顺着鼻梁流了下来,那狱卒伸手进来拉住我,低声道:“别,别,我看了心里难受,可我跟你说句实话,不如早点送孩子上路吧——你的事我们都听说了,媳妇没了,自己也难逃一死,孩子更保不住,何必再让她受这个罪呢?……”
“媳妇没了……”这四个字绝望地回荡在我耳边,虽然我早已猜到了,也想过了,真正听到的时候却还是愣住了,没了,多有意思,一个人好好的怎么就能没了?不过一天前,她还在我的面前,看得见,摸得着,说着话……忽然来了堆乱七八糟的事情,她就没了?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带着女儿到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去,自由自在地生活吗?啊,我知道了,原来那就是我们要一起去的地方,也好,也对,这才真正彻底地没有人能来打扰了……
我迷乱的眼光投向了孩子红彤彤的面颊,多美啊,这美原本就仿佛不属人间所有,不是吗?我慢慢地伸出了手,伸向她那白嫩细小的脖颈……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大嚷起来:“谁也别拦着我!我今儿一定要见到他!这个王八蛋!这个畜生!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我还得让他看看这没了爹娘的孩子!让他知道死了要下地狱!……”
我思索了片刻,忽然想起了这是谁的声音,手立刻簌簌颤抖起来,还没来得及出声,那人已经冲到了我的牢门前,赤红着眼睛对狱卒吼道:“看什么看!这种畜生有什么好看!看多了,眼睛里要生疮!……”
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官差模样的人见状忙上前拉住了那狱卒,悄声对他说了几句话,几个人便同情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静静地退开了,然后那人便指住了我的鼻子,咬着牙道:“畜生!还认得我吗?”
我诧异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当然认得,他是我的师父,是我最敬爱的人——他却暴跳如雷道:“冤孽啊!报应啊!我为什么当年要把你捡回来啊!这么多年你害得我们父女还不够吗?我们躲你还躲得不够远吗?为什么又要让我们遇见你?为什么你要杀死我的女婿!!”
什么?!我站了起来,抓住栏杆惊恐地看着他,他却低下了头,伤心地道:“本来离开了你那什么狗屁帮,遇上了我那好心的女婿,看着小两口成了亲,有了孩子,过着开开心心的小日子,还以为这辈子终于有了个结果——可没想到又是你!啊!又是你!为了你跟那什么狗屁黄天琴的事情,我们已经颠沛流离了好几年,连口饱饭几乎都吃不上!如今你变本加厉了,竟要我家破人亡!”
我呆呆地听着,心跳得越来越快——什么叫家破人亡?难道……师父忽然扑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领口,怒吼道:“你师妹刚刚上吊了!听见没有!她死了!死了!死了!救不回来了!没气了……”师父的声音渐渐低落了下去,手也松开了,昏暗的火光下,我看到他纵横滂沱的老泪爬满了面颊。
我也已说不出什么来,只能抱着女儿软软地靠在牢门上,慢慢滑了下去——这难道怪我吗?可我不是也家破人亡了吗?我的女儿不是马上就要死了吗?我又能活到几时呢?……可为什么会是师妹,为什么会是她的丈夫,为什么她要这么想不开……刚才师父好像说,他们还有个孩子……天!我都做了些什么!师父说得对,我为什么不在那个雪天干脆冻死呢……
师父缓缓蹲下身解开胸前的布条,从背后放下一个襁褓来——这就是那个孩子吧,看上去仿佛和我女儿一般大小,命运也同样悲惨,不,我的女儿就要死了,而她至少还能活下去,还有师父会照料她……刹那间,我几乎想求师父收留我的女儿,可我说不出口,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就算师父现在一把拎起我的女儿摔死在地上,我也只能看着,看着……我欠他太多了,欠所有人都太多了,我为什么还不死呢?……
师父抱起婴儿,怜爱地看了看,又抚了抚,忽然四下张望了一圈,迅速将婴儿塞进了牢门,低声道:“把你的孩子给我,快!”
我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将孩子递了过去,师父立刻放下手中的婴儿——就放在了冰冷生硬的地板上,孩子顿时哇哇大哭起来,师父的手一抖,但还是将我的女儿接出了牢门,然后火烧般跳了起来,继续破口大骂道:“哭!你这小畜生还会哭!看看我的外孙女,我苦命的孩子,就因为你那不是东西的爹娘,如今已成了孤儿!她都不哭,看,一点也不哭!你嚎什么丧?啊!别着急,你和你爹就快遭报应了!”
我赶忙抱起孩子,跳了起来,拼命往外塞,师父却推住了我的手,在婴儿不安的哭叫里低声道:“我说的都是真话,可说到底还是我对不起你,你若不是遇到我,也不会沾上江湖,沾上黄天琴,不会惹下这些是非,落得家破人亡——我那苦命的孩子也是一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我这个老不死的却还要活着赎我的罪过……”
我听得无比心酸,可还是坚持要把孩子塞出去,师父却猛推了我一把,我猝不及防,抱着孩子倒退了几步,坐倒在地上,师父也顺势退后了几步,将我女儿紧紧抱在怀里,大声叫嚷道:“啊?你要干什么?别动我的孩子!你还想要怎么样?我拚了这条老命,也不能让你再沾她一个手指了!啊?来人啊……”
躲在远处的官差和狱卒闻声赶忙跑了过来,师父趁势躲到了他们身后,指着我又哭又骂,他们赶忙好说歹说将他劝走了,只剩下愣在当地的我,怀抱着一个哭得呼天抢地的陌生婴儿,不知所措。
半晌,狱卒独自回来了,见我还呆站着,叹了口气道:“睡罢,听说不是明儿就是后儿,没有几觉好睡啦——唉,你们这些江湖人,说起来都是轰轰烈烈,到头来……不说了,睡吧,睡吧……”
他一边喃喃着,一边慢慢走远了。
我习惯性地拍着孩子,机械地兜着圈子,终于她的哭声小了,停歇了,四周又是一片死寂,我忽然在稻草堆上放下她,不敢多看一眼——我怕在那陌生的面孔上看到熟悉的表情——我不怕自己去死,但我怕别人的死,也怕那些因我而死的人,真的怕了。
江湖人。
什么是江湖?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我不得不说,我没法不觉得,黄天琴,其实就是江湖。
清冷的月光透过牢房窄小的窗户照了进来,我呆呆地坐下,等着命运的最后降临。
爷爷就是父亲的师父。
父亲临刑的那个夜晚,爷爷带着我离开了府衙,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去投奔杀手同盟,他走啊走啊走啊走啊,一步也不敢停,一停就怕自己会忍不住冲回去。
天亮的时候爷爷终于赶到了最近的一个分舵,叫开了门,把我递到开门人的手里,然后就晕了过去,杀手同盟的人把我传来传去看了半天,才从襁褓里翻出了那块玉佩,确认了我的身份。
所以待爷爷醒过来,我们已经受到了隆而重之的优待,后来也一直被安排住在这个分舵里,直到我长到十六岁。
这十六年里我好像只做了两件事,一是习文练武,二是听爷爷讲故事——第一件内容丰富却让人感觉乏味:据我第一位师父说我是天生的习武材料,而且非常非常非常适合做杀手,所以从三岁开始我就在不同的师父一对一的指导下不停地学习各种各样的武艺与技巧,同时据说是为了弥补上一代杀手多半读书太少的缺憾,每天晚上还要念一个时辰的书——这样说来,其实应该是“练武习文”,但老师说遣词造句都有一定之规,不管谁多谁少,“文”就是要放在“武”的前面,就像我必须得听他的话一样,决不能颠倒过来……唉,学习实在是一件乏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