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我忽然觉得一切如梦似幻,呆看了他一会,忽然道:“对了,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怔住了,显然是没有听懂,我又慢慢重复了一遍,他听完,也仔细看了看我,认真地答道:“信不信由你,我真的叫黄天琴。”
我笑了,缓缓道:“我的女儿也叫黄天琴。”
他听懂了,目光投向我怀中的女儿,笑了笑,点头道:“这我知道。”
我也点了点头,问道:“我妻子怎样了?”
小黄——还是这样称呼他比较舒服——直视着我,低声道:“昨夜你们帮中发生内乱,有人说她被叛徒擒去献功了,也有人说她已经在乱中被杀死了,还有人说她逃走了……现在还没有确切的消息。”
我仔细研究着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破绽,心里终于松快了一些,想了想,然后缓缓道:“少林能收留我吗?”
小黄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道:“随时欢迎。”
我又问:“能帮我打探妻子的消息吗?”
小黄同样爽快地道:“必当竭尽全力。”
我还是看不出什么破绽,却总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犹豫了一会,终于道:“去少林之前,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小黄点点头道:“你说吧。”
我轻轻抚了一下女儿的面颊,道:“陪我去把她送给一户人家。”
小黄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复杂,只是一刹那,虽然让我清清楚楚看到了,却形容不出来,但他立刻道:“好的,送给谁呢?”
我摇摇头道:“不知道,只要是户善良人家就可以了,谁都可以。”
小黄疑惑地道:“我还以为……可是,毕竟是亲生女儿,你为什么不把她带在身边呢?”
我想了想方道:“你要听实话吗?”
小黄更疑惑了,半晌方道:“好。”
我一字字道:“我也不知道。”
小黄简直哭笑不得,愣了半天方道:“好吧,我陪你去就是,可是要尽快,也要小心,外头的局势很乱,大家都知道你带着孩子逃走了,这样出去找人家,未免有些太惹眼了。”
我看了看他,笑着缓缓道:“不怕,你带我到一个平安的地方,就送给我们看到的第一户人家,很简单。”
刹那间,小黄又露出了那种复杂的表情,但什么也没说,只是拉住我的手,轻轻一带,我们就飘然落到了地上,旁边立刻有人抬过一乘小轿,小黄扶我上去,低声叮嘱道:“坐稳了,别出声,也别向外看,很快就到了。”
我点点头,摸索着用手扶住了轿窗,脚也牢牢蹬住了轿门口的木坎,立刻觉得轿子轻快地移动起来——我虽然没有坐过轿子,但看别人抬起来都是一摇一晃,悠来悠去的,这次的感觉却异常平稳和轻盈,看来抬轿子的也是一流高手,根本就不用我这么紧张地扶着蹬着……也好,至少看来少林对我确实是有诚意的。
但为什么要先把女儿送人,我确实说不清楚,这个念头好像忽然就出现在我的脑子里了,虽然想不出原因,却莫名地固执不已,仿佛早已打定的念头一般挥之不去,也许跟我隐隐约约感到的一丝不对有关,可我自己也说不清事情不对在哪里,反复想了几次,还是觉得这是唯一的办法,而且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危机……
正在苦苦思索中,轿子忽然就停了下来,我等了等,还是没有动静,就自己掀开帘子走了出来,四下里很黑,什么也看不到,抬轿子的人和小黄好象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我脑门上冒出了虚汗,到处摸索着,却什么也摸不到……什么也摸不到?我忽然大吃了一惊,发觉轿子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我竟是处身在一片空荡荡的黑暗里!终于忍不住大叫了一声——自己也不知道叫了声什么,只觉得再不叫就要疯掉了,女儿也随着大哭起来,哭得声嘶力竭,我又急又痛,恨不得拿把刀劈了小黄这个王八蛋。
刚这么一想,手中忽然就多了把刀,我吓了一跳,回忆了一下,似乎是有人塞到我手里的,但那是谁呢?如何塞进来的?他人又哪里去了?我简直完全摸不着头脑,可手里无端有了把刀,忽然就象助长了我的痛苦和悲愤,让我忍不住想砍谁一刀,可是砍谁呢?黑暗中除了我呼呼的喘气声,就是女儿渐渐转为沙哑的啼哭声,但心中的气苦越发难耐,管它呢,就算发泄一下也好,我抡起刀便四下胡乱砍去,虽然砍来砍去都是空的,却似乎越砍越有力,仿佛能砍穿着梦魇般的黑暗,让我们父女回到晴朗的阳光下去。
但就这么砍着砍着我也累了,女儿的哭声也小了,我渐渐清醒了过来,明白自己一定是被暗算了,木子多半也遭遇了不测,完了,一切都完了,若不是还有女儿,我就一刀把自己抹了倒也轻松,可怀里这个抽抽泣泣的小东西实在让我无法放得下,也让我的心又揪紧了起来,罢了,我对自己说,砍完着最后一刀,坐下歇歇,想想该怎么办吧——想完就使尽全力挥出了最后一刀,却居然听到了“噗哧”一声闷响,手上也着着实实觉到了刀锋入肉的钝钝的感觉,还有一些温热的液体溅了过来,接着便是什么东西沉重地倒地的声音——我吓得狂叫了一声,却下意识地将刀拔了回来,紧紧握在手里,生怕黑暗中还会扑出什么来。
感觉中仿佛沉寂了片刻,已经哑了嗓子的女儿忽然又大哭起来,我刚想拍拍她,四下里忽然亮起了熊熊火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来,只得举起手捂在了脸上。
眼帘上刺目的红光还没退去,就听一个粗重的声音吼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持刀夜入府衙!啊?!还杀死了一名官差!——左右,还不速速将之拿下!”
我终于明白了:原来还是陷阱,勾结官府,铲平江湖的可怕陷阱,口蜜腹剑,借刀杀人的可笑陷阱,也只有我这个可笑到了可怕的程度的傻子,才会心甘情愿地踏了进来——立即有数个孔武有力的人冲上来,七手八脚地夺去了我手中的刀,死死按住了我,还大声报告着发现了我胸前捆扎着的婴儿——奇怪的是,女儿忽然又不哭了,我吓坏了,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居然推开了两个人,赶忙拉开襁褓,看到她睁着圆滚滚的眼睛,才放下心来,那两人也立刻扑上来将我的手反拧倒身后,接着膝弯里便挨了一脚,我待要强撑着站住,忽然想到了女儿的眼睛,心头一恸,不由自主地跪倒了。
接下来的程序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几乎一模一样的上镣铐、过堂、画押、入监……只是这次我真的杀了个人——是个年轻的小官吏,被押走前我还挣扎着看了他一眼,在心中跟他道了句歉;而身边多了个柔弱娇小的女儿,为了她,我什么都没有分辨,他们问什么,我就应什么:是叛党吗?是;想要谋反?对;前来行刺?嗯;没想到杀错了人?啊……只求能不用刑罚就走完这个过程,别让他们把女儿带离我身边,一死固所难免,好歹我们要死在一起,临死前我不能再让她跟我分开,也不要她再受多余的折磨。
所以审讯的过程简直顺利得不能再顺利,被押下去的时候我抬起头四下打量了一周,几乎在所有人眼中都看到了同情与无奈,但我还是被粗暴地押进了死牢,狱卒却在押送的人走后偷偷给我端来了一碗米汤,轻声道:“给孩子吃点吧,可怜,都不会哭了。”
我不声不响地接过米汤,给他磕了个头——我说不出话来,也不想说话,但我必须谢谢他——狱卒也不再说什么,摇了摇头,便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然后我给女儿喂了些米汤,她吃得比平时多些,看来确实是饿了,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又受了惊吓,没准还着了风寒,总之,刚吃完脸就开始发红,我还以为是吃得太快了,怕她一会反出来,就把她竖着抱起来拍了半天,却只见越来越红,一摸才发现额头已经烫手,孩子却昏睡了过去——我只能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看着、看着,冰凉的泪水落了下来。